然而如果你以为抛弃了文明世界的高更来到塔希提之后,就进入了梦想中的“伊甸园”,从而获得了幸福和宁静,恐怕就太天真了。假如真如高更所说,“安宁降临我的心中,我各方面一切正常,种种无谓的烦恼皆不复存在”,那如何解释在《美妙的大地》《乳房与红花》《Areoi的后代》等无数作品中,诱人的塔希提女郎脸上挥之不去的迷茫和忧郁?而那些以浓重大胆的艳丽色块表现的花草、树木、远山、大海以及天空,也有乌云一般的深黑色在流动,如同在最热情激烈的阳光照射下,产生了最深重浓密的阴影——这一切难道没有搅动得你心神不宁吗?
我们或许不必去追究,当高更来到这个已被法国殖民多年的小岛时,眼中真实看到的一切究竟确如他笔下那般完好地保存着原始的风貌,还是早已被外来强势文明在对其既“猎奇”又“同化”的双重冲动下改造破坏得面目全非;也不必拷问高更以一个西方文明叛逆者的白人身份看到的塔希提,是否与塔希提土著看待现实的方式相一致,抑或塔希提仅仅是其通过浪漫化的想象与虚构、人为剔除和筛选之后重塑的“乌托邦”符号——所有这一切,也许都不是最重要的。我更愿意相信,高更画笔下的忧郁,是这片土地自身生长出来的忧郁,而高更洞悉了这忧郁所包含的巨大隐秘。
世事洞明的毛姆在那本以高更为原型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里,借人物之口描述了对画家的理解:“他的画奇异而荒诞,好像是宇宙初创时的图景——伊甸园,亚当和夏娃……是对人体美——男性和女性的形体——的一首赞美诗,是对大自然的颂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美丽又残忍……它使你感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叫你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绘制这幅巨作的人已经深入到大自然的隐秘中,探索到某种既美丽,又可怕的秘密。”
今天的我们也许已经很难真正懂得高更,也很难真正懂得大自然的隐秘了。看看我所置身的这个热带植物园,乃至我生活的整个世界,早已将鸿蒙之始还没有固定形态的万汇百物塑造成体,一切都被修葺得干净整齐、驯养得服服帖帖;难怪我们看不到那些野性难驯的濒危之物,比如骄傲的孔雀和会发光的蘑菇。眼下笼罩在我头顶的那一大朵“忧郁”的云,已经有了全然不同的内容。或许相较于大自然的“冷漠”“残忍”和“可怕”,孔雀和蘑菇的的确确是微不足道的?
在这个问题上,我得承认自己长久以来的矛盾和困惑;我远远没有梭罗式的自信、决绝和笃定,所以我也一直提醒自己,不要仅从一己的天性和好恶出发,作任何偏激的批判和否定。我当然明白“大自然”不仅仅是蓝天白云、花花草草以及柔弱善良的小野物;我也相信,不论我们如何看待今天人类文明的走向,它应该同样是“大的自然”、是“天地运行”的一部分。只是,我依然免不了困惑,如今在我们用各种技术手段、尽最大努力“控制”和“减弱”大自然的“冷漠”“残忍”“可怕”之后,又如何理解大自然的“崇高”和“美丽”呢?——我无法回答。
《诺阿·诺阿》最后,高更要离开塔希提回法国,他站在轮船驾驶台上拿望远镜瞭望这座芳香的海岛,耳边响起的是一首古老的毛利歌曲:“南方来的微风啊,东方来的轻风,你们在我头顶上会合,互相抚摸互相嬉闹。请你们不要再耽搁,快些动身,一齐跑到另一个岛。请你们到那里去寻找啊,寻找把我丢下的那个男人。他坐在一棵树下乘凉,那是他心爱的树,请你们告诉他,你们看见过我,看见过泪水满面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