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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天光,还有夜幕下的奇妙之声(1)

采绿:追寻自然的灵光 作者:涂昕


叶下珠的叶子闭合了,土人参(栌兰)开花了,一定是快到五点了。空气被烈日暴晒了一整天,一直不停地膨胀、膨胀,膨胀得早已形状模糊;从这时起,空气开始退潮、聚拢、收紧,剥落万物烧焦的热气,将其原本的味道重新凝定成形。

薄荷的香“抽芽”了,不过这味道似乎并非从淡得发白的紫色轮伞花序中散发出来,而来自它们绿得有点湿漉漉的茎叶;不是清香,也不是甜香,是一种深青的、苦涩的、冒冒失失的香气。清香往上走,通过鼻腔爬上眼睛眉毛,然后从头顶飘散;而甜香之味有重量,往往沉入肺腑;唯独这薄荷之味剑走偏锋,一闻就直奔后脑勺、侵进你的神经中枢,顿时一种凉飕飕的感觉跑遍全身,最终从十个指尖跑了出去。

夜香树每天都要等到这个时候才开花,白绿色的小细花模样单薄,却有着丰腴圆润的香气。花香是那些外表清简朴讷的淡色花儿特有的语言,它们没有艳丽的色彩和造型来招蜂引蝶,于是用香味发出声音、传达感情。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验:匆匆忙忙走过某处,猛然间嗅到一阵花香,像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你,又像突然飘来一段朦胧的记忆,而你无法分辨它究竟来自梦境还是真实发生过。你停下脚步,迟疑,怔忡,似乎想对一些渺然无形的呼唤一一作答。此刻不必怀疑,你听到的是空气里的爱情。

赤白的强光褪去,我们才能看清盛夏的树正在如何疯狂地绿着。它们吸饱了阳光、还有地底深处的能量,无以为报,唯有拼命舒展枝叶、滋长绿色。于是绿色加上绿色,绿叶叠上绿叶,成了密密层层、水泼不进的墨绿色、靛青色;只有绿色的边缘处,被阳光打湿,是水光闪闪的翠绿。站在树下,想象如果躺在这里打个盹儿,梦境是一定会被染绿的吧。

抬头望,银合欢垂下长长的豆荚,阳光下的二回羽状复叶,像孔雀开了屏。纳博科夫说树干是树“具有魔力的、沉默的部分”,看看峡谷那一排巨大的黄桷树蜿蜒遒劲的躯干,让人相信真有掌握着古老魔法的树仙居住其中。浓旺油亮的树冠撑起夏日最宽厚的绿荫,是童年记忆里从未变换的背景——童年的院坝里,有好几棵高大的黄桷树,一年要发两次芽,春秋各一次,于是很长的时间里都能看到满树新绿、青春逼人;而夏天的黄桷树绿得沉着,满院的植物就在这沉着之色的庇护下勇敢恣意地生长,还有那个在树荫下捉蝴蝶的小姑娘。而黄桷兰“沉默的部分”光洁笔直,秀丽挺拔。每年初夏的清晨,外婆都会把新鲜的黄桷兰花苞穿成一串挂在我的胸前,但八月的叶子下面不再藏着这芳香的花朵了。

傍晚时分的湖边,蝴蝶已经回家,蜻蜓还在等待暮色。异色多纹蜻成双成对地出现。我见到的雌虫黄黑相间,橙红的翅膀似乎在预示着天空即将发生的变化。据说它们还有另外两种类型,我还没有见过。而雄性的异色多纹蜻淡蓝的底色上用湛蓝画出格子一般的线条,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蜻蜓之一。另有一种蓝色的蜻蜓是雄性的异色灰蜻,它们除却头部和腹部最末两节是黑色,全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蓝色。我多么喜欢这两种飞来飞去的蓝啊,似乎正是它们加快了空气镇静下来的速度。

然而此刻的天空可一点也不镇静。最初,夕阳只是在蓝天的一角点燃了一片橘黄色的火焰,然而它沉落的力量牵动了大片流云,火焰迅速地蔓延,瞬间将天空加热成赤红色。它每下陷一点,就带走一些彤云;天空涌动着、沸腾着,光影的分布每一分钟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大地屏住呼吸,一片沉默;只有疯长的九重葛拼命地红着,为太阳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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