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出生之后,妈妈常常走不开,所以总是他接我放学。有时候他下班晚了,我只好坐在幼儿园门口高大的梧桐树下等他。北方小镇的街道,车辆路过时,尘土在阳光投射下的阴影里飞扬。
旁边有白发的老奶奶摆摊卖凉粉,还有灰色的鸽子拍着翅膀飞过天空。我把脚边的小石子踢来踢去,把所有路过的蚂蚁数了一遍,才看到他骑着那辆老式的黑色自行车,按着铃铛来了。
他给了我最好的童年时光。他给我买足球鞋,在少年宫的小操场上教我踢足球。也帮我选连衣裙和绣着粉红色花朵的小皮鞋,还有琴键雪白的电子琴。
春天他带我去看漫山桃花,走过长长的田垄找一大片空地放风筝。
夏天去看荷田,我顶着一片荷叶坐在水塘边,光脚在水里晃来晃去,被突然跳出来的小青蛙吓一跳,溅一身的水花,然后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秋天来了,他每天早晨把我一头睡得凌乱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系上围巾之后再走远几步左右端详一番,满意地笑一下,然后看我出门上学。
他没遗传给我理科天赋,但却教会了我写作文。小学时准备《国旗下讲话》,我很早就会写“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了飘扬在共和国上空的鲜红旗帜”,上大学交思想品德课的作业,还是这样写,被他嘲笑“居然没有一点儿进步”。
初中开始学物理、化学之后,我渐渐开始读得吃力,又因为上学早,一夜之间便告别了原本无忧无虑的时光,不快乐的日子越来越多。有一次期中考试之后开家长会,班主任给家长们布置了个作业,让给自己的孩子写封信。
就我所知,很多同学的家长都没有写,但是他很认真地写了,还仔细地用信封封好交给我。几页白纸上,他详细地分析了我的各科试卷与成绩,还罗列了一条一条的意见与建议。
那封信我用了很久才看完,差点儿看出了眼泪,暗暗地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他为我骄傲。后来陆续几次搬家,已经再也找不到那几页稿纸,可是我记得他端正的楷书,和笔尖渗入纸张的期望。
我的叛逆期来得晚,但也几乎持续了整个高中。学习压力大,加上经常生病吃药,戾气十足,和他的交流日渐变少。每一天深夜,晚自习放学之后,他都一样接我回家,在深而悠长的小巷里只用踢踢踏踏的足音陪着我度过沉默灰色的青春。
那漫长的几年,我只顾着沉浸在自己伤春悲秋的世界里,竟从未理解过他看着终于长大的我,却数年无话可说的无限寂寞。
直到上大学的某一天,他到学校看我。
天已近隆冬,冷风肆虐地钻进脖子,我挽着他的胳膊在陌生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
想起二十年里他陪我走过的路,从故乡熟悉的大街小巷到异地他乡起风的街头。我的脚步从蹒跚变得稳健,他的脚步却从急促变得缓慢。是他将所有深沉的爱意都注入了我不断变大的脚印里,而我却残忍地将每一步成长都化作皱纹刻上他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