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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老了,生活愈发素淡和静。原本从不抽烟喝酒,但偶尔家宴,他小酌几杯,话会不经意地多起来,耐心地哄表姐们的孩子玩,学不同动物的口吻给他们念童话书。但仍然不絮叨,也不说黏稠的话,在我临走前问一句:“怎么,这就在家待够了啊。”几乎是他能说出的最深刻的挽留。
我有时写不出东西来,跟他倾诉,为求灵感缠着他讲故事。他想一会儿,开始讲他的同学同事,讲他打马而过的半生烟云。他是最会讲故事的人,起承转合,字字珠玑,每每几乎让我想要录音。
写了一些心灵鸡汤之后,很多小朋友给我写信,我有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告诉他,他说:“你不要隔岸观火,要设身处地。”所以我大概知道了为何他总能得到人人交口称赞。是因为他少年时极度贫困,勉力支撑着读到大学,他比谁都能体会那些苦难的内核。是因为他总设身处地去谅解他人的焦灼、尴尬与有苦难言的境遇,别人不说他从不多问,别人说了他尽最大的能力给予开导和鼓励。
有时在网络上看到一些人恶语相向,我觉得委屈。
他知道后给我发了一条特别长的短信:“既然站在了高台之上,就不能只承受仰视。有人给你行注目礼,就有人向你丢鞋子。当你在人群里默默无闻的时候,当然没人骂你,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能看得到你。但是你一旦选择了走过人群站到高台上,既给了被众人看到的机会,也给了他们评判你的权利。所以,你要享受注视,就要学会漠视敌对。”
他是让我正视善意的批评,也让我宽恕无谓的恶意。
这两年,他总催促我读《论语》,他自己也几乎将《论语》当成晨报一样每日必读。我入职前,他特意将孔子答子张的一段话抄给我:“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
从小至大,他始终是我最信赖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导师。小时候帮我改作文,陪我练演讲稿,老师们都觉得棘手的难题他总能迎刃而解。长大后给我改简历,面试前一遍一遍地听我作自我介绍。但凡我向他求助,那些成长中的困惑定能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能在一个严父与慈父之间游刃有余地转换的。高考后他觉得我该减肥了,每天五点半便站在卧室里锲而不舍地叫我起床,直到把我“烦”起来,带我去跑步。刚开始实习我不习惯,他听了我没头没脑的抱怨后也曾厉声训斥。每每遇事向他诉苦,他总是先反问我一句:“你想想,你有没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所以他从未娇纵过我的任性,也从未包庇过我的错误。直到现在,若遇到痛苦、失落、不解等负面情绪,我反省和思考的时间也远远大于情绪波动的时间。
是他教会我,单单经历远远不够。要经历,然后思索,从那些或微乎其微或声势浩大的痛苦中淬炼出一点点的教训与心得,这才是痛苦的意义,也是成长的意义。
我有太多的地方像他,不喜欢人多嘈杂,经常因此得罪盛情邀请的朋友。有时候甚至跟他们说:“不要逛商场,不要去KTV,你们对我最好的爱就是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说说话。”
但偶尔去到人多嘈杂的地方,忍不住便要费尽全力说笑话扯段子捧场。我们都一样,在无尽长日里,泡杯茶看本书,便是最为舒适的时刻。
偶尔回家,我就着一盏台灯看书,他在旁练习小篆。我看着他伏案的背影,想起小时候,每每除夕将近,他在老家宽阔的案几上裁红纸写对联,笑声朗朗。
多么庆幸,相视而笑时,我们父女间莫名的默契仍然还在,并未因为我的长大和他的老去而有一丝消减。
半生岁月擦肩而过,如春日落樱了然无痕。他只想在雪夜拥衾读一本旧书,而我只想再多爱他一些,让曾经意气风发,而今垂垂老矣的他再慢一些,再慢一些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