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8)

惜别 作者:止庵


以死为终结,则死之前的一切就其整体而言可能被视为虚无 ;但另一方面,一切又都因其不复存在、不复延续而具有意义。对于曾经活着的人来说,多活一天就是一天。

以孔门师徒的意见来看《庄子·齐物论》讲的“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当谓:否,死者无知,甚至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者”了。虽然庄子所假设的“死者之知”,所虚拟的存在于生之外的立场,确实可以给予我们很大的安慰、鼓励与支持。

庄子所说旨在超脱地对待生死,及至庄子后学,则进一步把“恶乎知”云云给坐实了。《至乐》讲了一个故事: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骷髅深矉蹙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这里假托的“庄子”所云,正代表了《齐物论》讲的“说生”、“恶死”乃至“蕲生”,骷髅批评以“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但进而由“死则无此矣”发展为宣扬“死之说”,则已非庄子而是庄子后学的看法了。庄子后学主厌世而推崇死,仿佛希望在这一问题上,求得比庄子更为彻底的解脱。

按照庄子及其后学之意,个人所不知道、不了解的,未必就不存在。这与明确肯定鬼神存在的墨子几乎出诸同一思路。《墨子·明鬼下》云:

“是与天下之所以察知有与无之道者,必以众之耳目之实知有与亡为仪者也,请惑闻之见之,则必以为有,莫闻莫见,则必以为无。若是,何不尝入一乡一里而问之,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尝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则鬼神何谓无乎?若莫闻莫见,则鬼神可谓有乎?”

也就是说,你虽然没有看见,可是据说有人看见了。

我想起天主教或基督教的临终祷告仪式, 对于将死之人的确是最后的也是最好的一种慰藉。《新约·马太福音》云: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 ;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如果生死之际只是一道门的话,那么不管宽窄,努力走过去就行了。假如真的存在另外一个时间,另外一个空间,那么这个时空里的一切遗憾——以及一切满足——都无所谓了。但是奥斯卡·王尔德却在《无足轻重的女人》中通过一个人物之口说:

“除了鬼门关,人什么关都能闯得过去。”

当然更大的慰藉,是“窄门”那边的“天国”或“天堂”。有人死了,亲朋之间说得最多的话,大概就是“他往天国去了”。“往生”之说虽然出于隔教,但亦相去不远。当然未必没有以此敷衍、应景者,但我相信,在某些人真是一种祈福,一种寄托。

不少文学作品都描绘了人死之后前往的这个世界。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但丁所著《神曲》,我却以为亨利克·显克维奇的短篇小说《二草原》写得更美。在他笔下,生活在“生之国”的人们来到了“死之国”的彼岸:

“在那安静而且清澈,点缀着花朵的水面之后,横着死之原,湿缚的国土。

“那里没有日出,也没有日入;也没有昼,也没有夜。只有白百合色的单调的光,融浸着全空间。

“没有一物投出阴影,因为这光到处贯彻,—仿佛他充满了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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