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9)

惜别 作者:止庵


“这土地也并非不毛 :凡目力所能到的地方,看见许多山谷,满生着美丽的大小树木,树上缠着常春藤;在岩石上垂下蒲陶的枝蔓。但是岩石和树干几乎全是透明,仿佛是用密集的光所造。

“常春藤的叶有一种微妙清明的光辉,有如朝霞;这很是神异,安静,清净,似乎在睡眠里做着幸福而且无间的好梦。

“在清明的空气中,没有一点微风,花也不动,叶也不颤。

“人们走向河边来,本来大声谈讲着,见了那白百合色的不动的空间,忽然静默了。过了一刻,他们低声说道,‘怎样的寂静与光明呵!’

“‘是呵,安静与永久的睡眠,……’

“那最困倦的人说道,‘让我们去寻永久的睡眠罢。’

“于是他们便走进水里去。蓝色的深水在他们面前自然分开,使过渡更为容易。留在岸上的人,忽然觉得惋惜,便叫唤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大家都快活而且活泼的前行,

被那神异的国土的奇美所牵引。

“大众站在生的岸上,这时看见去的人们的身体变成光明透彻,渐渐的轻了,有光辉了,仿佛与充满死之原的一般的光相合一了。

“渡过以后,他们便睡在那边的花树中间,或在岩石的旁边。他们的眼睛合着,但他们的面貌是不可言说的安静而且幸福。”

“生之国”的主宰毗湿奴遂向造物主梵天投诉:“死之原”被造得太美丽了,太幸福了。梵天用黑暗织了一张厚实的幕,命“苦痛”与“恐怖”把这幕挂在路口。于是,“生命又充满了生之原了,因为死之国虽然仍是那样的光明而且幸福,人们都怕这入口的路。”

这与庄子后学所说“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几乎一致。

与此相类似的是人们常说的“地下有知”、“含笑九泉”、“已归道山”和“告慰于 ×× 在天之灵”。 —这里,死者尽管未必被安排去到一个美丽的、幸福的处所,但总归承认他的存在,而且有其居留之地。“含笑”、“告慰”云云,还体现了生者心目中的死者对于人世的一种牵挂。

相比之下,转世之说可能更其落到实处,因为至少是将属于死者的一部分以生命的形式留在了人间。这是一种更大范围或更大意义上的慰藉:这个生命进程中的遗憾,可以在下一个生命进程去弥补,而生命能够跨越而不止步于每一个进程。我们甚至可以将这一跨越视为一种升华。无论置身其中,还是置身其外,所看到的都将是大的圆满。

艾伯哈德·云格尔在《死论》中引用了A. 冯·克罗顿的话:

“人之所以消亡,乃是因为他不能将开端与终结合而为一。”

对此云格尔说:

“人活在开端与终结之间。但他不在开端(它总是已经在他身后);也不在终结(此时他已不再存在)。”

转世,实际上就是“将开端与终结合而为一”,有如一年四季之周而复始。如果人生不是一次活完——如《庄子·人间世》所云“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而是有往世可追,有来世可待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据此建立一种既不必过分消极,又无须过分积极的人生观。虽然,亦有如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里所记述的其继祖母蒋老太太的意见:有一回近地基督教女教士来传道,劝她顾将来救灵魂,她答道,‘我这一世还顾不周全,那有工夫去管来世呢。’”这倒与李商隐《马嵬》之“他生未卜此生休”颇为接近,不过一个是在途中所说,一个是在终点所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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