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整一个月那天,我独自进城,“旧地重游”。——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在追寻什么。我乘公共汽车到灯市东口。路口西南角上原来有家香侬餐厅,现已改为北京蒙娜丽莎婚纱摄影东单旗舰店。母亲七十岁生日那天,我们曾经在此为她祝寿,当时拍的照片我还留着。沿东单北大街南行,协和医院对面,原是上海餐馆雪苑,现已改为红石头餐厅。母亲和我曾经多次来这里吃饭,常点的菜是响油鳝糊和油爆河虾,还记得有位倒茶的女服务员,人已不算年轻,上海口音,说话挺客气的。再向前走路过大华电影院,这是母亲和我常看电影的地方,如今装修改造,暂停营业。
我在东单乘公共汽车,到南池子下来。我曾在日记里写道:“二〇〇二年十月四日,陪母亲去王府井,沿皇城根、菖蒲河走到天安门,在起士林吃饭。”之前好几天,母亲就给姐姐写信说:
“方方准备在我们午睡后陪我乘车进城去王府井一带看看,那里有两个新修的公园,一是皇城根公园(就是小过曾住过的胡同,都拆了),一是南池子南河沿那里,原有河道,后被填上,盖了房子,现又把房子拆了,恢复了原有河道,叫菖蒲河公园。我们想去看看。下午去可以看见白天景,然后吃晚饭,再看夜景。乘出租回来。这是计划。”
待我们按计划去过了,她又写信说:
“原来的旧河道废了,上面盖了房子,都是那么又低又矮的平民住房,现在推了,重新开通河道,再建公园。配合那红墙,里面建了一排古建筑,这公园是值得一游的。”
此番我重访菖蒲河公园,南池子大街路西的一半已经关闭;路东的一半两头亦挡以铁栏,然错有缺口,可以穿行。里面人迹稀少,花草全无,景色萧疏。问环卫工人,则云冬天谁还会来,西边“十一”前就关了。
我一直走到东华门大街。路北中国银行楼上,当时开过一家老福爷,母亲要我陪她去看,发现档次甚低,扫兴而出。后来这家店也关张了。母亲最喜欢逛金鱼胡同西口路北把角的绿屋百货,她曾在信中说:
“这个市场特别长,差不多到灯市口(包括过去的邮局),那么大的展厅都卖花,各种各样的花太多了,真是好啊。现在最时兴的花木是‘富贵竹’,从台湾来的,一根根绿的细竹长成一捆,上面还能开红花。还有蝴蝶兰、郁金香、风信子,等等。仙人掌上的花有多种颜色。我来了三次都只走了一半,中间隔了一个西堂子胡同,我以为到头了,其实二楼是通过去的。”
没过多久绿屋百货就拆了,很长时间工地都荒着,母亲念念不忘这商场,常说何必着急赶走它呢。
这天晚上,我和大哥一起在华龙街的起士林吃饭。此处亦已面目全非,北面的开放式走廊不见了,店门改了位置,店内也添设了洗手间。问服务员,说是前年春天改造的。母亲的信中记下了二〇〇二年十月四日那次点的菜:
“沙拉,奶油汤,方方吃炸鸡卷,我吃的罐焖牛肉,又吃了栗子粉。奶油栗子粉多年未吃了,栗子粉略嫌粗点,奶油是那种带点酸味的,很好吃。”
又说:
“我们在华龙街起士林吃的西餐,让人还想再去。”
大哥和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回忆起母亲的许多往事。
几天后我又路过朝阳门北小街的楼外楼,正是吃饭时候,里面却黑灯瞎火。这也曾是母亲和我常来的地方。几年前换了招牌叫哨兵海鲜,现在干脆关张了。记忆最深的是第一次来,查母亲的信是二○○一年六月十五日,那天饭刚吃到一半,突然天色如墨,街上车辆、行人幢幢有如梦寐,继而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母亲写道:
“我们点的油爆虾、家乡鳝丝(加绿豆芽和咸菜,是炒的)和火腿冬瓜球,两碗饭,两杯龙井茶。我们吃饭时,天阴下来了,后来就全黑了,就像夜里那样黑,然后打雷下大雨。我们慢慢吃,还送了一个果盘,西瓜与哈密瓜,西瓜不好吃,也许因先吃了哈密瓜的缘故。等大雨停了,我们又打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