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说:“广告宣传上有一句话,‘卡耳庇斯’是初恋的味道,我却说是母亲的味道。”
我关于母亲的回忆,也是这样。都很具体,很普通,也很琐碎,充满了各种细节,为我所感知——是那种无法脱离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的感知 ;回忆起来,却又微不足道,往往连件事儿都算不上。是以总有一种虚幻之感,觉得难以把握,稍纵即逝。
对我来说,母亲就是过去的一段生活;讲得夸张一点,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些生活习惯,或一份生活态度。然而这却是很难诉诸文字来表达的。
母亲是个普通的人。不像有的人生前有所建树,或有所创作,他们已经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转化为另外一种形式,在自己身后至少暂时保存下来;母亲去世了,什么都没有了。我所感到痛惜者正在于此:一个普通人的死,真的就是结束。
当然也可以说:普通人死一次,而创造者死后有可能再死一次——作品之死,乃至名声之死。所谓“创造物”,有可能与一个人留下的遗物一样,自己不扔,死后别人还得扔。历史上大概只有极少数人得以摆脱这一命运,不过也还不能就此断言,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兴许有些我们现在以为不死的人会陆续死掉。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人,要想继续维持自己的作品与名声的存在,是非常不容易的。普通人反而没有这种危险。
母亲所曾经拥有的,只是她的生活。那种有意味,有品质,又是平平常常,日复一日的生活。我久久记忆,时时回想的,也是曾经如此生活着的母亲。我惋惜哀痛这种生活与母亲已经一并不复存在。
关于母亲最初的记忆,是我四岁左右,有一次在从前住的西颂年胡同三十号院子里,和对门住的万姓人家的小女孩一起玩耍,母亲与那孩子的母亲站在一旁聊天。时近黄昏,大人们担心我们着凉,要我们待在有太阳照着的地方,于是我们就随着阴影扩大而不断移动位置。那个情景,回想起来感觉特别美好。后来我读周作人摘译的柳田国男著《幼小者之声》,有一节文字就像是在描述我的这段记忆:
“假如有不朽这么一回事,我愿将人的生活里最真率的东西做成不朽。我站在傍晚的院子里想着这样的事情。与人的寿命共从世间消灭的东西之中,有像这黄昏的花似地美的感情。自己也因为生活太忙,已经几乎把这忘怀了。”
母亲去世后,我到深圳,进了旅馆房间,想起我上一次出门远行母亲还在,我到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打电话,就像我每次外出时照例做的一样。我记得自己总是问,您好吗。她匆匆地回答了好之后,就开始报告谁给我来了电话,或寄了快件。而我常常打断她说,这都不要紧,等我回去再说。
如今我望着床头柜上那个电话机,觉得一切都那么近,又那么远。
这以后我经历了不知多少类似的“上一次”。直到它陆续被“上上一次”、“上上上一次”所替代。
与此相仿的是“去年今日”。去年今日,母亲如何如何……待到一年过去,这个回忆的契机也就消失了。
也许回忆的契机比起回忆本身,要更脆弱,更微妙,更难以把握罢。
在沃尔玛看见有五芳斋粽子卖,想起端午节快到了。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端午节。去年这时候,她病重难以进食,但还勉强吃了半个肉粽。这是她喜欢的食物之一,是那种鲜肉的,其他如有蛋黄、加香菇的都不爱吃。从前东四菜市场有个专卖柜台,各种粽子依次摆满,用不同颜色的线捆着,其中肉粽是白线。我们搬到城外后,还特地去那儿买来。我去上海出差,每次也都带回嘉兴肉粽,味道更好。大约三年前,超市有冷冻保鲜的粽子卖了,但端午节一过,随即下市,再想买就得等明年了。去年母亲嘱我多买点,冻起来。但还未吃完,她就住院了。她去世后,我发现冰箱冷冻柜里还存着一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