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平:你说过,对于作家探究、解决很多问题是否有益于小说写作,是有争议的。记得米兰·昆德拉在耶路撒冷演讲中就批评过,作家不该扮演公众人物,或试图为公众代言,而是要做回纯粹的小说家。而小说家一旦扮演公众人物的角色,就会使他的作品处于危险的境地,因为他的作品可能被视为他的行为、他的宣言、他采取的立场的附庸。“而小说家绝非任何人的代言人,他甚至不是他自己想法的代言人。”悖谬的是,作为小说家的昆德拉的确在他自己的作品中发现、探讨了很多涉及人类、人性、社会、哲学、政治诸方面的重要问题。
张炜:小说家在不同场合和不同语境中,会有一些不同的想法,这些想法之所以相互冲突,是因为看问题的角度变了。总的来说,单纯小说家的道理,与一个作家的道理会不太一样。但我这里想强调的是更大处着眼的写作,而不是局部的、一时的写作利益与写作策略。后者小于或低于前者,所以总的来说还是要服从于前者。
傅小平:现在依然有很多作家,把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奉为写作的标杆,但也有些作家对此表示不满。他们觉得动辄谈论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谈论这几位大作家,是对当下写作处境的一种回避。因为,当下作家即使再伟大都不可能成为另一个托尔斯泰,而假如托尔斯泰活到当下,他也不可能写出那样伟大的作品。
张炜:现在我认为是最需要谈论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时候,没有这种重要的文学与艺术、思想与道德的参考和启迪,我们就会安于现状,回避和迁就自己当下的写作处境,作出“与时俱进”的解释。在破碎的、欲望的和消费的文化浊水里,要有探头呼吸的可能和机会,这样才不会被憋死。不然健康的艺术和思想要么会终止,要么会发生变异,成为适合这滩浊水的某种新物种。所谓的谈论托尔斯泰不会成为另一个托尔斯泰,而谈论别的作家就会成为那样的作家吗?显然也很困难。可见这种设问和担心一点必要都没有。
傅小平:你也比较多地谈到了雨果和巴尔扎克。在一些写作者的眼里,或许依然认为他们是大作家,但更多是把他们束之高阁,而不是视为一种活的文学资源。我想你不断提及他们,一定有你的道理。
张炜:我谈巴尔扎克不多,倒是谈了一些雨果和歌德,以及那个时期前后的一些作家。这些国外经典和中国经典一样宝贵,都是不可逾越的。他们是在更长的时间里积累的人物。不是说现代作家不重要,而是现代作家所经历的时间还不够长。精华的识别和集中要满足一些条件,相应的时间是最重要的一个条件。现当代文学不能取代十八九世纪或更早以前的文学,反过来当然也是一样。不断提及更早的那个时代,也就是关心和看重现当代文学。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问题和障碍,都有自己的遮蔽和局限,所以阅读必须是跨时代跨世纪的。
傅小平:赞同。某种意义上说,评价也必须是跨时代跨世纪的。泛泛地谈论和比较不同时代的文学,并给出高下优劣的评判,是存在很大问题的。体现在当下学界,不同评论家及不同的批评阵营,对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评价之判然有别让人瞠目。依你看何以如此?
张炜:不同的批评都可以听,但要清醒,要有一只不太糊涂的耳朵。批评一旦成了“阵营”,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批评和写作一样,需要秉持独立性、个人性的原则,是个人知与悟的表达。离开了思悟的能力、质朴的体验,在先入为主的观念下作出的文学评价,是没有什么价值的。看风头,看势利,使性子,这样的批评不仅没有学术价值,而且还往往短视、无趣和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