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平:这样的争论,让我想起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说过的一句话。他说,看法总会陈旧过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眼下很多言之凿凿的争论,实际上只是离事实十万八千里的看法之争。你前面也提到歌德,他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像你这样进行创作的同时,对理论或观念性的思考孜孜以求的作家很少见,何以你会写下如此多“灰色”的且很有可能是“速朽”的理论思考?或许你对此有不同的见解。
张炜:害怕“速朽”,直奔“永恒”,这样的聪明也许并不可靠。鲁迅当年就一直希望自己“速朽”。对是与非的纠缠,离“永恒”和“长青”是多么遥远。但就做人来讲,这也算一份不能推开的责任,是一种人生态度,这种责任和态度本身就是很朴素很自然的,于是也构成了“生活之树”的枝枝叶叶。
傅小平:有人说,我们置身其中的时代,是一个巴尔扎克式的时代,却没有出现像巴尔扎克式的作家,并为此倍感困惑。你是否认同这样的判断?
张炜:我想,今天再像巴尔扎克那样写作,大概已经不行了。那样奢侈地使用文字,现在是不允许的。由于多种媒体的介入,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们需要更简要更结实的文字。这好像是资本原始积累的残酷时期,但仍然还不是巴尔扎克的时代,因为在精神和科技、物质和自然诸多方面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文学作为一种精神和思想的果实,再也结不出与十九世纪相同的那种了,但在雄心和价值、气概和追求这些方面仍然可以相互学习和比较,问题就在这里。
傅小平:实际的问题在于,眼下作家仅止于比技艺、比水准,并因此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去言说巴尔扎克等一些大作家的“过时”。当然以我的观感,如果以十九世纪法国文学来做一比照,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更可以说是雨果、巴尔扎克和福楼拜“三位一体”的时代。而今,八十年代那种雨果式的激情已然逝去;九十年代以降巴尔扎克式残酷的社会描绘,人们已习以为常;福楼拜笔下看似波澜不惊的“庸常”,就成了作家们力图诠释和表现的愿景。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在当下之所以被特别推崇的部分原因。
张炜:好的作家必定有超越的眼光和气度,不太受一个时期艺术潮流及趣味的影响和左右。鲁迅当年所谓的盼望是出现一个“凶猛的作家”,意思大概就是指超越的能力和勇气。其实作家的生命力足够强悍,就会表现出综合归纳和居高临下的理解力,既从自己的时代起步,又能走得很远。专注于生活的细部是必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让庸常埋掉自己,不能随波逐流。
傅小平:当说到文学传承时,很多写作者张口就会说出卡夫卡、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福克纳、马尔克斯。活跃在当代中国文坛的先锋作家,多数也承继了这一文学脉络。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成了先锋之所以成为先锋的一个必要的背景。相比而言,你更倾心于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这使得你的写作始终和先锋文学保持着距离。你怎么理解先锋,还有先锋与传统之间的关系?
张炜:我同样算是比较热衷于这个时期的现代主义作家作品的一个写作者,说到底这种阅读是不能回避也不能偏废的。我只是强调我们需要十九世纪艺术与思想的参照,要拉大我们的精神坐标。当代的“先锋”如果离开了这种参照,就会流于简单的模仿,变得单薄,也难以走远。实话说,在市场和消费主义的召唤下,哪里还会有什么“先锋”。真正的先锋是勇气,是对于艺术和思想信念的顽固坚持,是一根筋。伪先锋是不需要传统的,因为现学现卖完全来得及,而不需要在一个更大的艺术和思想坐标里思悟和整合。伪先锋说到底仍然是商业主义的一部分,是与商业投机属性相一致的写作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