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记(1)

四分之三的沉默:当代文学对话录 作者:傅小平


我在年少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梦里出版了人生中第一本书,一部写不完的长篇小说。我至今没能忘却这个梦,隐隐觉得,在内心深处,许是对写小说的不可救药的执念,还有为迟迟没能写出感到的亏欠,才使我像是循着某种命定的轨迹,不改初衷地走在对话访谈的路上,直到有了眼前的这本对话录。不过也好,如是应了杨炼先生“傅小平的文学对话,本身就是精彩的文学作品”的誉美之辞,这部汇合了二十一位小说家、散文家、诗人的对话集子,依然可视为我期待中的,对于写作执念的“拥抱之书”。

这本书的“第一页”是由张贤亮写下的,尽管我并没有把这篇对话放在第一页。我这么说,是因为张贤亮不只是打破了我对一般作家的固有印象,还洞开了我近乎第六感的某种感觉。他告诉我,一个作家原来可以这么说话,可以这样不走套路,你的思想和言说也可以不为任何东西拘囿,而是像不羁的灵魂一样自由。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触摸到采访他之前的紧张忐忑,还有采访结束后那种不可言喻的痛快和释然。

不久后,张贤亮来到上海,编辑部在外滩附近一个停有海盗船模型的酒屋里宴请了他。我们围坐在桌子旁,听他漫无边际地神聊。印象中,他什么都谈,谈到了我有所耳闻的一切,也谈到了我闻所未闻的一切,却没有如我们所想的那样谈文学,谈小说。当时真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谈,却终究是没问。我想要我问了,他或许会反问我,为什么要谈。你说说,什么是文学,什么是小说?而在他的反问里,其实已经包含了回答:文学就是一切,文学可以是文学之外的任何东西。

现在想来,张贤亮的不谈文学,很可能是因为他热爱文学。在大起大落的人生里,张贤亮变换了很多角色,他的文字风格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他对写作的挚爱。我曾问他为什么写作,他说就是好玩。我当时并不怎么理解,只有等到两年前张贤亮去世,《新民晚报》记者让我回忆与他接触的印象时才豁然醒悟——原来他说的好玩并不是玩世,而是一个人真正回到内心之后的真诚与纯粹,而好玩的背后,依然是深切而真挚的关怀。一如他的大俗,真正指向的是他的大雅,而在大俗的外衣下包含的是深刻的内涵。又如他的随性,其实不是随意,而更多是为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敢于慨然自言“最有争议的作家”的那种无拘无束的人生境界。此刻,我又想起他在他兄弟的陪同下,沿着福州路熙熙攘攘的人行道渐行渐远,最后在拐角处消失的身影。在他离世后,我唯一能期望的是,如他这般的格调和境界,并没有在我们这个世上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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