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事文学翻译这个行当,完全是半路出家。
当年高中毕业后,按填报的志愿进了复旦数学系。数学自有它的魅力,同班的同学看数学书能到入迷的境界,可我道行浅,真正让我沉潜其中的还是小说。每天午休时间看《安娜.卡列尼娜》的氛围,依稀跟这本小说交融在一起,留在我的印象中,带着点青春时期的忧愁。
在复旦读了五年数学,毕业后派在华东师大当了二十多年数学教师。但最后我决然改换门庭,到出版社从事文学翻译、编辑工作。对我这样改行,很多人觉得好奇,也有人感到惋惜。但回想起来,这个过程是很自然的。我在英国有个远房表弟,从剑桥理科毕业后突然当了牧师,他告诉我说是受了上帝的感召。我的情况没这么玄,我想不起自己受过类似的感召。如果说事出有因,因由就是对文学的兴趣和对翻译的热爱。我从小喜欢看书,少年时读小说之多、之杂、之快,现在想起颇有恍若隔世之感。而对《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傲慢与偏见》,我几乎有一种偏爱,对翻译如此美妙的书的傅雷、王科一先生,小小的心灵里不胜仰慕之至。报考复旦数学系,说来有点“历史的误会”的味道。父亲早年就读于浙大数学系,四年级时离校参加学生救亡运动,此后一直未能以数学为职业,母亲引以为憾。所幸(抑或不幸?)的是,我念高中时文理都尚可,毕业遂报考数学以了却母亲心愿。此后念书、教书,中间还夹着政治运动,一晃就是十几年。再后来,学校派我去法国当访问学者。可以说,正是这两年的生活促成了我的改行。在当时的环境下,到了国外,对人生定位的思考很自然地跟在国内有所不同,尤其是在巴黎高师这样一个随处都能感受到哲人余韵的宽松环境里,思路开阔了,胆子也大了,觉得人生道路宽广得很,改行去做自己热爱的事并非大逆不道。因此,我在回国时即已“脑有反骨”。但真的跨出改行这一步,毕竟又等了十年。刚回来,觉得既然受惠于公派,应当有一段时间报效学校才是。接着,系里要我当教研室主任、硕士生导师,我婉谢坚辞均未果。好在当时精力还较充沛,似乎还能一心二用,就一边教课带研究生,一边翻译波伏瓦、大仲马和都德。转眼间,到了近知天命之年,痛感非作出抉择不可。学校体恤我一片苦心,同意我调到译文出版社。译文社欢迎我去,但总编事先以朋友的身份找我谈了一次,坦诚地为我分析利弊得失。我表示好意心领,但已义无反顾。
事过境迁,如今跳槽已成寻常事。跳也好,不跳也好,关键在如何认识自己。抚躬自问,我感到认识自己并不容易。人各有志,也各有所宜。有个老同学曾告诉我他的体会:“做过生意,就不想再做别的事情了。”这挺好,说明他适宜于经商,也乐在其中,我为他高兴。但我自问无拳无勇,既不适合经商,也缺乏这方面兴趣,哪怕钱能多一些,也未必就开心。说到底,为人之道,割爱而已。如何割爱因人而异,但总要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