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朋友问我,学了数学,教了数学,而后彻底改行,是否后悔呢?要说一点不后悔,那是假的。那么些年,毕竟太长了!既然终有改行的一天,真该再早些啊。但我后悔的只是改行晚了些,对曾经浸润在数学的温泽中,我想我并不后悔。我赞赏英国数学家G.H.Hardy说的一句话:Beauty is the first test:there is no permanent Dlace in the world for ugly mathematics.(美是首要的检验标准:丑的数学说到底是没有安身立命之地的。)这种难以言喻的美,我有幸在高等数学的学习和教学中领略到了。举例来说,cauchy的极限定义仅仅短短两行,我却始终觉得它几乎是人类语言之美的极致。离开数学以文学翻译为业,我有时恍惚觉得这是我的第二次人生。
我的从译经历,顺利中有不少坎坷。“处女译”《成熟的年龄》是波伏瓦的一个中篇,从法国回来后译出交稿,过了十年出版,但我并不知道。又过了七年,偶然从朋友那儿听说译稿早已收入集子出版,辗转打电话去问,才算拿到了一本样书。当时的境况,诚如友人吴岳添在给我的信中所说:“只有等到你我绝望的时候,才会看见书出来。”都德的长篇小说《不朽者》翻译期间,我父母相继去世。而这部见证了我的忧伤的译作,也是等了近十年才出书。不过也有出版社追在后面,等着出书的时候。韩沪麟兄约我合译《基督山伯爵》,时任编辑室主任的王振孙兄为保证进度,要求我每天完成四千字定稿。我发动家人做第一读者兼抄稿人,全家围着大仲马转。幸而大仲马“体贴”我辈译者,对话多且短,算字数可以有不少水分。一边当编辑,一边搞翻译,来到社里不觉已是八年。2000年我正为修订《法汉词典》忙得不可开交,社里点名要我重译《小王子》。起初这似乎是急就章的“遵命文学”,但往下译着译着,就动了感情。
如今,岳添兄已是求者盈门的译家,我也磕磕绊绊译了、出了好几本书。回首往事,真有 “只是当时已惘然”之感。但有了机遇,我更感到时不我待,一个人一生应该好好做成一件事。犹豫再三,我选择了《追寻逝去的时光》。这部巨著有过中译本(书名为《追忆似水年华》),但那是15个译者(其中包括我)的集体作品。现在我想作一次尝试,看看独自一个人是否能在这条译途走上一步、两步,甚至三步。我从内心里感到,说这部书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大概并不为过。每译几段,你就会预感到前面有美妙的东西在等着你;那些无比美妙的东西,往往有层坚壳包着似的,打开壳,你才会惊喜地发现里面闪光的内容。
我给自己悬定的翻译标准是:一、(肯正襟危坐的)读者能顺利地往下读,二、(有文学趣味的)读者能从中读出它的好来。这两条标准似乎并不高,但是开译以后,我就有了“事非经过不知难”的切身感受。译事之艰难,进度之缓慢,都比预想的更甚。如今(2008年2月),第一卷译毕出版,第二卷译了约三分之二,黑黢黢的隧道里还看不见尽头的微光。但我依然在慢慢地前行。
里尔克(Rilke)曾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你要爱你的寂寞。”我觉得这话就像是对今天的译者说的。翻译,寂寞而清苦;但是,能把职业当作事业,能使技术成为艺术,能在工作中找到乐趣,能从苦中尝到甜的滋味,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