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离开病房时,他头也不抬地说:“再见。”
连他的语调,也变得冷冰冰的了……
来到院子里,我问哥哥,他病房那名新病友起先是什么人。
老哥说,“二十八床”是外地来的,在一座小城里当过科长,至于哪方面的科长,老哥也不清楚。我说,在小城,科长是挺有权的人了。精神病,那也不一定非要到北京才能治啊。
老哥说,那小城没精神病院。“二十八床”已在省城的精神病院住过两次院了,未见好转……
我和院长熟了,遂怀着困惑去问院长。
院长告诉我:“二十八床”原本当科长当得挺舒服的。那是小城里的闲职,属于权虚事少,却又非有不可的位置。在从前,那类科长的班上情形,被形容为吸着烟,饮着茶,看着报,接电话,发文件。现而今,办公现代化了,配电脑了,于是连报也不看了,变成拿公务员工资的“网虫”了。起初还只不过在办公室里玩玩网上麻将或电脑游戏,后来腻歪了,兴趣转向热衷于参与网上话题了。一坐办公椅上,第一件事便是开电脑,接着一通点击搜索。有讨论可参与,便激动,便亢奋。倘无,一天都没精神,缺氧似的。偏偏那一时期,要提拔一位副处长。他已做了八九年科长,自认为早该轮到提拔他了。属下们也有这种看法,甚至预先对他说恭喜的话了。他呢,半情愿不情愿的,已宴请过两次了。不料竟是梦里看花水中捞月一场空,他是多么的郁闷和失落不言而喻。大约从那时起,他开始在网上骂人了。他骂人并非由于观点对立,仅仅是需要骂人。用日语说,是“无差别之骂”,随意性极大。闯入一个网站,只要有话题,上来就是一通乱骂。也许在这个网站似乎支持甲方,大骂乙方。到了下一网站,同一话题,挨他骂的却是乙方了。日复一日,越骂越花花,越骂越来劲儿。最后,也在各机关网站开骂了,而且专骂熟人,朋友也不例外,骂得最具快感。骂过之后,见了面照旧握手、拍肩、称兄道弟,亲热有加,快感也有加。却又心里犯嘀咕,怕熟人和朋友们有朝一日识破他的两面性,于是加倍地对熟人和朋友主动示好。那么做了,心理不平衡,背地里又在网上骂,于是活得心里超累。某日,同事们在办公室谈网络之事,讲到了与他类似之人的类似之事,他就以为是含沙射影,针对他,大打出手,接着歇斯底里大发作。其实同事们根本不是在说他,是他自我暴露了。若不然,挨过他骂的人谁都不会想到骂自己的是他。北京的正式精神病院,经过会诊,宣布他为最严重精神分裂型患者,也就是说,基本没治了。他的家人听说这里是托管型的精神病医院,通过关系将他送来,但求眼不见心不烦……
“那,还让他接触电脑?”
“不让不行啊,戒毒还得有个过程嘛,再说那电脑是台废的,外壳新。除了打字的功能,其他功能一概不具备。”
“他不知道?”
“他也和那台电脑一样,其他认知能力迅速退化了。只要还能通过电脑这一载体敲出一行行骂人的字来,他的病情暂时就不会朝更严重的方向发展。唉,原来不错的一个人,可惜了!”
我亦叹道:“都是网络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