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从品节上评论中外人士的差别,比如说布鲁诺受到宗教裁判,宁死不屈,当他遭受火刑时,仍然高呼:“你们烧死我,地球仍然在旋转!”在中国很难找到一个像布鲁诺那样为追求知识而献身的勇士,但却可以找到很多为道义、民族而英勇就义的英雄豪杰。所以个人的品节不单是性格,更是一种信仰。
一般来说,宗教和科学容易开发出个体的超越性。因为上帝是凌驾人类之上的力量,不受人间约束;科学是探索未知的世界,它可能受到人类的干预,并不受人世的支配。自然规则远比社会规则更为深不可测,不是人类所能左右的,可人们为什么又去孜孜以求? 靠的是信念。信念是比生死存亡更高的意识,具有此种情怀,才有不畏死的行为。传统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和独立的科学精神。宗教是出世的,中国的佛教和道教都被儒家化了,它们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入世情结,为现实的人情世俗所左右。科学在古代中国主要表现在技术层面,靠的是经验积累,师徒传授,缺少独立自主的科学精神。在中国只有道义能超越生死,这道义是以伦理为本位,伦理又是以家、国、民族利益为出发点和归宿,家庭、国家和民族都是复数,是群体,个人只有附着家、国和民族,才是有价值的存在。个人附着群体,那群体就消解了个人的意识,以群体的价值为个人的价值。因此人与人的差异,除了背景、环境、生理不同外,大多是性格特征,在价值观念上不外乎儒、佛、道三家,佛、道很少进入主流的意识形态,儒家则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的最高境界,这种价值观主导中国数千年。持有这种人生信仰的社会,根本不可能出现为了说明地球绕太阳转而献身亡命的有志之士,这是古代中国不能产生布鲁诺的重要原因。关于这点我在《公私观念与人文启蒙》一文中就中国人缺少个体意识的传统,作了初步的分析。
在群体价值消解个体意识的土壤中,很容易滋长脱离实际和造假的作风,而且还以“义正词严”的姿态出现,包括撒谎者本人。有些不讲真话的人未必有品质问题,因为在政治运动中撒谎,往往是受到群体利益的驱动,自己也可以原谅自己,理由诸如:顾全大局;个人事小,公家事大;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不要只看一个指头,要看到九个指头云云。只要持有这种理由,说了弥天大谎,也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不必受到良心谴责,这种状态中很难有个人的自悟,也没有诚信可言。所以在中国不讲诚信是群体道德的缺失,是在“正义”掩盖下的非正义行为,这是制度的塑造,并不完全是个人责任。试想,当一个人的内心有这“道义”的驱使,周边有超强的压力诱导,其结果只能是彻里彻外的投降,而且还心甘情愿。
上个世纪60年代有一部《欧阳海之歌》,在中国发行三千万册。这是按真人真事写作的纪实小说。作者如实写出欧阳海出身贫困、哥哥被国民党拉了壮丁、本人当过乞丐的经历,可在审查后,传出江青的指示说,怎么能写他哥被拉壮丁?这不成了反动军人的家属! 乞丐也不行,这是游民不是贫农! 小说写他临终时对生命的眷恋,也成了修正主义。接受这批示就不得不篡改历史,而且有理可据,振振有词。办雷锋展览也是如此,雷锋那件皮夹克,上了撤,撤了上,反反复复,不以事实为根据,一切按宣传需要而转移,为了表现他艰苦朴素,非撤不可。小事尚且如此,大事大谎者不知有多少。从上到下提倡这种风气,弄虚作假怎能不弥漫全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