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朋友对我的《思想者不老》颇有微词
《思想者不老》是悼念已逝的刘大年、徐旭生、杨向奎、孙思白等老一代学者的散文,有微词的多指刘大年曾经错误地批判了一些学者。值得指出的是,刘大年生前编辑著作目录中特地收入他在1957年和1966年批判荣孟源和吴晗的两篇文章,他说:“这两篇文章的观点是错误的,但它们确实是我写的,是我个人历史的一部分。”不避讳曾有的错误,坦诚地面对过去,是很难得的。
,认为刘大年学术思想是“左”的,也整过人,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其实我主要是想写出老一代学者的治学精神,虽到垂暮之年仍然笔耕不辍,这种精神在当前尤为可贵。要知道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的时代,你整我,我整他,他又整你,整得人们团团转,又有哪个人前不整人,哪个人后不被人整? “文化大革命”期间流传一首顺口溜说:“表不完的态,站不完的队,写不完的检查,流不完的泪。”真实地再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痛苦和无奈。然而,不管铺天盖地的运动是多么雨骤风狂,不管时代和境遇给知识分子留下多少创伤,他们都在学业上孜孜以求,在一个求知世界里忘情地跋涉,这就值得为后世留下他们的剪影。至于学术观点的分歧和差异,这不该是评价的标准。即使有人整过人,只要不是品质问题,都应该给予宽容和谅解。其实,若用现在的眼光看那个时代,会发现人人都标榜自己是“左派”,不论是大左、小左,在主观上大多数也是真诚的。这是传统观念和党长期熏陶的结果,凡人常态又哪能超然物外。
在那种大张旗鼓的整人运动中,过后也有人留下内心的不安,但这也是在环境变化后的心情。改革开放后第一任中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关山复,“文化大革命”前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前身哲学社会科学部的第一把手。在干校中他对我们说过,土改时他是东北一方土改的负责人,杀了许多地主,现在想想,有的也不该杀,那时的情况就这样,抓到地主,召开群众大会,在会上一呼,该不该杀? 大家喊杀,立即镇压,不用经过法律程序,就像李自成起义一样。从他的言谈神色中我感受到他的隐隐内疚,类似这种心情的也不在少数。
李慎之先生也说过一件事,他对郭沫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不满,认为有些事不可原谅。可他听说,“文化大革命”中郭老的儿子被抓,郭夫人要求郭老向周总理说情,郭老没有听从,天天抄录他儿子的日记,直到他儿子被迫害至死,也没有说一句求情的话。李先生为此深有感触地说,郭老要用多大的毅力抄录儿子的日记来排解内心的苦闷,作为一个父亲,这是刻骨铭心的伤痛,由此他理解并原谅了郭沫若。对于郭老这种行为,你尽可以指责他愚昧、盲从、虚伪,可知道在他心目中有一个比他儿子更重要的党国利益压在他的身上,这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也不是胆小怕事所能解释的,所以李先生原谅了郭老。
走进那个时代,设身处地为其人其事想一想,还能选择什么路,也许可以心平气和地理解他们。其实刘大年的内心也不平静,我听他女儿说,晚年的他经常陷在矛盾和烦恼中,我想这可能是他追求的信仰与现实的冲突带来的痛苦。只不过中国没有忏悔的传统,制度也不允许他这样一名老干部擅自表态。一个人为了所谓顾全大局,宁可牺牲自己的儿子,像这样的老革命、大才子都如此,一般人又能怎样! 只有理解他们竭尽真诚的心,才能感受这刻骨的痛苦和无奈。
我们有幸生在梦魇已逝的年代,但我们能理解这一代人旷古未有的悲哀吗?
善待这无告而忠诚的一代人,这是我由衷的想法。
刘志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