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我们继续谈到演员们对于观摩同业表演的重要,梅先生说:“我在艺术上的进步与深入,很得力于看戏。我搭喜连成班的时候,每天总是不等开锣就到,一直看到散戏才走。当中除了自己表演以外,始终在下场门的场面上、胡琴座的后面,坐着看。越看越有兴趣,舍不得离开一步。这种习惯,延续得很久。以后改搭别的班子,也是如此。
“我在学艺时代,生活方面经过了长期的严格管制。饮食睡眠,都极有规律。甚至于出门散步、探亲访友,都不能乱走,并且还有人跟着,不能自由活动。看戏本来是业务上的学习,这一来倒变成了我课余最主要的娱乐。也由此吸收了许多宝贵的经验。日子久了,在演技方面,不自觉地会逐渐提高。慢慢地我在台上,一招一式、一哭一笑都能信手拈来,自然就会合拍。这种一面学习,一面观摩的方法,是每一个艺人求得深造的基本条件。所以后来,我总是告诉我的学生要多看戏,并且看的范围要愈广愈好。譬如学旦角的,不一定专看本工戏,其他各行角色都要看。同时批评优劣,采取他人的长处,这样才能使自己的技能丰富起来。我在幼年时代,曾经看过很多有名的老前辈的表演。最初我还不能完全领略他们的特点。譬如龚云甫的《太君辞朝》、《吊金龟》一类的戏,我看了只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动作表情好看,究竟好到什么地步,我还是说不出来。
“我初看谭老板(鑫培)的戏,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想。当时扮老生的演员,都是身体魁梧、嗓音洪亮的。惟有他的扮相,是那样的瘦削,嗓音是那样的细腻悠扬,一望而知是个好演员的风度。有一次他跟金秀山合演《捉放曹》,曹操出场唱完了一句,跟着陈宫接唱‘路上行人马蹄忙’,我在池子后排的边上,听得不大清楚。吕伯奢草堂里面的唱腔和对句,也没有使劲。我正有点失望,哪晓得等到曹操拔剑杀家的一场,才看出他那种深刻的表情。就说他那双眼睛,真是目光炯炯,早就把全场观众的精神掌握住了。从此一路精彩下去,唱到《宿店》的大段二黄,愈唱愈高,真像‘深山鹤唳,月出云中’。陈宫的一腔悔恨怨愤,都从唱词音节和面部表情深深地表达出来。满戏园子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台下的观众,有的闭目凝神细听,有的目不转睛地看,心灵上都到了净化的境地。我那时虽然还只有一个小学生的程度,不能完全领略他的高度的艺术,只就表面看得懂的部分来讲,已经觉得精神上有说不出来的轻松愉快了。
“还有几位陪着谭老板唱的老前辈,如黄润甫、金秀山……也都是我最喜欢听的。
“黄润甫的为人非常风趣,在后台的人缘也最好。大家称他为‘三大爷’。观众又都叫他‘黄三’。这位老先生对于业务的认真,表演的深刻,功夫的结实,我是佩服极了。他无论扮什么角色,即使是最不重要的,也一定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表演着。观众对他的印象非常好,总是报以热烈彩声。假使有一天,台下没有反映,他卸装以后,就会懊丧到连饭都不想吃。
“当时的听众又都叫他‘活曹操’。这种考语,他是当之无愧的。他演反派角色,着重的是性格的刻画。他决不像一般的演员,把曹操形容得那么肤浅浮躁。我看见他陪谭老板演过《捉放曹》、《战宛城》、《阳平关》三出戏里的曹操,就是用不同的手法来表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