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秋天在北京有一个招待国际友人的晚会,要请梅先生参加演出。他自动提议演一次《游园惊梦》。因为昆曲场面,用小锣的地方多,外宾听了,比较清静。京戏场面,大抵是金鼓喧闹的。没有这种习惯的听了,容易感到吵得慌。演员方面,是梅先生的杜丽娘、他的儿子葆玖的春香、姜妙香的柳梦梅、王少亭的大花神。那天一共有三个戏码,八点钟开锣,十一点钟散戏。时间上支配得也非常合适。
过了两天,梅先生在大众剧场表演《醉酒》。王少卿拿着胡琴走进后台,掏出一张报纸,对我说:
“今天的《新民报》看了没有?这里面有一段关于《游园》曲子里‘迤’字的读音问题,要跟梅大爷商榷。您把这张报带回去,跟他研究研究到底应该怎么念?”唱完戏,我带了那张报回来。大家正在吃夜宵。梅先生说:
“刚才我在扮戏,仿佛听到您跟少卿在谈什么迤逗迤逗的。是说我念错了吗?”
“有一位宋云彬先生提的意见。”我说,“题目是《谈迤逗就正于梅兰芳先生》,他认为迤逗的迤字,应该唱‘拖’音。您唱的‘移’音,是唱错了。少卿是让我跟您来研究这个问题的。”
吃完夜宵,我们就一起走进客厅。梅先生坐下就说:“请您把这段报念给我听。”他的样子好像有点疲倦,把头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在养神。手里拿着一支烟卷,静静地听我念这段报:
昨夜有机会看梅兰芳先生演《游园惊梦》。这是昆腔戏,又是有名的“临川四梦”之一。二十五年前我会唱昆腔,《游园惊梦》是最爱唱的一出;现在喉咙嘶哑,唱不成声了。因为从前爱唱,所以特别爱听。梅先生唱得非常细腻,咬字又很清楚,我除了赞叹之外实在无话可说。可是有一个字他唱错了,那就是把“迤逗的彩云偏”的“迤”字唱作“迤逦”的“迤”字声音了。
“迤逗”的“迤”跟“迤逦”的“迤”不同,前者是双声联绵词,后者是叠韵联绵词,所以“迤逗”的“迤”不读移,读拖。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昆曲集成》特别在这里注明:“迤,元曲音注皆叶拖,阴平声。近有读本音移者,非。后寻梦折同。”手头没有《元曲选》之类的书,不能举例,但我相信读“拖”字音是对的,因为这是双声联绵词,跟荀子《非十二子》“弟佗其冠”的,“弟佗”同类。迤字可以写作“迆”。集韵:“迤,邪行也,或作迆。”也可以写作“迱”。集韵:迱,逶迱,行貌,或作迤。迆、迱、迤形相近而为混,“迤逗”的“迤”可以写作“迱”的。
昆曲保存到今天是一桩很有意义的事情。《牡丹亭》曲谱曾经叶堂、王文治等专家订定,我希望能够依照原来的字音唱,不“走样”才好。记得二十年前请教过俞粟庐先生,他同意我的说法。梅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昆、乱都唱的到家,我特地提出这个小问题跟他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