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得很,我跟俞五爷在台上第一次合演的戏,也是《游园惊梦》。仿佛是一九三四年,为了昆曲保存社筹款,就借新光大戏院客串两天昆曲。我接受了当地几位老曲家的要求,答应他们参加演出。第一天就唱的是这出戏。俞五爷的柳梦梅,一位女昆票的春香,鼓是昆班里的能手‘阿五’给我打的,可惜他的名姓,我已经记不起来了。还有陪令弟吹的是赵桐寿(即赵阿四),也是南方的名笛手,不过他那时的年纪已大,笛风就不如令弟的充满肥润了。
“昆曲的做工方面,我请教过丁兰荪老先生好些身段,得到他的益处也不少。惟有表情上的逐步深入,那只能靠自己的琢磨,老师是教不会的了。所以我承认,这四十年来,我所演的昆、乱两门,是都有过很大的转变的。有些是吸收了多方面的精华,自己又重新组织过了的。有的是根据了唱词宾白的意义,逐渐修改出来的。总而言之,‘百变不离其宗’,要在吻合剧情的主要原则下,紧紧地掌握到艺术上‘美’的条件,尽量发挥各人自己的本能。
“从前教我的,只教唱、念、做、打,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解释词意的一回事。学戏的也只是老师怎么教我就怎么唱。好比猪八戒吃人参果,吃上去也不晓得是什么味儿。二黄的台词,比较浅近通俗,后来还可以望文生义地来一个一知半解。像昆曲那么典丽藻饰的曲文,就是一位文学家,也得细细推敲一下,才能彻底领会它的用意。何况我们戏剧界的工作者,文字根底都有限,只凭口传面授,是不会明了全部曲文的意义的。要他从面部表情上传达出剧中人的各种内心的情感,岂不是十分困难!我看出这一个重要的关键,是先要懂得曲文的意思。但是凭我在文字上这一点浅薄的基础,是不够了解它的。这个地方我又要感谢我的几位老朋友了。我那时朝夕相共的有罗瘿公、李释戡……几位先生,他们都是旧学湛深的学人,对诗歌、词曲都有研究。当我拍会了几套昆曲,预备排练身段之前,我就请教他们把曲子里的每一字每一句仔细讲解给我听;然后做的表情身段,或者可能跟曲文、剧情一致地配合起来。有的身段,前辈已经把词意安进去了,可是还不够深刻。有的要从另一种角度上来看,倒比较更为合理。这就在乎自己下工夫去找了。
“我在这一段读曲过程当中,是下了一番决心去做的。讲的人固然要不厌其详地来分析譬喻,听的人也要有很耐烦的心情去心领神会。中国的词曲有些是真不好讲,就拿‘迤逗的彩云偏’一句来举一个例。因为上面有‘没揣菱花,偷人半面’的两句词儿,是说在镜子里偷看到半个脸子,那么下面的‘彩云偏’必是指女人的鬓发歪在一边了。可是讲到‘迤逗’两个字,有的说是牵惹的意思,有的说是形容这彩云偏的,就不容易下一个很肯定的断语了。所以今天我能够大致了解一点曲文,都是这几位老朋友对我循循善诱的结果。这里面我尤其要感谢的是李先生,他给我讲的曲文最多,也最细致。
“我从去年起唱的《游园》,身段上有了部分的变化。这不是我自动要改的,完全是为了我的儿子葆玖陪我唱的缘故。他的‘游园’是朱传茗给他排的,在花园里唱的两支曲子的身段和步位,跟我不很相同。当时有人主张我替葆玖改身段,要改成我的样子,跟着我的路子走。我认为不能这样做。葆玖在台上的经验太差,而且这出《游园》又是他第一次表演昆曲。在这种条件之下,刚排熟的身段,要他改过来,在他的记忆里,就会有了两种不同的身段存在,这是多么冒险的事。到了台上,临时一下子迷糊起来,就会不知道做哪一种好了,那准要出错的。这样,就只有我来迁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