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顾氏家族记载,顾景舟的奶奶邵氏逝世于1934年2月15日。其时,顾景舟20虚岁。顾家的当家人走了,对全家的打击是巨大的。没有奶奶的日子里,很长的悲伤与落寞伴随着他,难以排遣。奶奶临终前,已经讲不出话,她只是以最后的力气,从枕边拿过一只她做的小水平壶,颤巍巍地放到他手里。这把壶,朱泥润亮,形态窈窕,而手法老到;制工尤精,是最具邵氏风格的力作。顾景舟知道奶奶的心思,她是要他把顾家壶风传续下去。
人,有时可以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奶奶不但是景舟制壶的导师,更是他人生的启蒙者。她的离去,让哀伤的顾景舟懂得,其实,奶奶并非不能长生,如果他能传承奶奶的正脉,那么她老人家就可以一直活在他的壶艺里。
毫无疑问,顾景舟此时的生活圈子尚很狭窄。蜀山“福康陶器行”徐祖纯家,却是他经常光顾的场所。徐祖纯通文墨,见多识广,懂陶器诸行,尤擅紫砂鉴赏。他的“福康陶器行”经营得法,生意好,人气旺,在蜀山陶业颇有声誉,人称“三先生”,顾景舟很敬重他。按照同村亲戚排辈,他尊称徐祖纯的夫人邵赛宝为“姑姑”,由此,徐祖纯自然就是“姑夫”。徐祖纯的儿子徐汉棠、徐秀棠,后来成为紫砂界的知名人物,与顾景舟关系颇深。当时,他们兄弟印象里的顾景舟,就是一个文静的白面书生,便都叫他“景舟哥”。那时顾景舟最多20出头,他上蜀山南街徐家,隔夜总会请人来打个招呼:明天下午,大约何时,顾景舟专来拜访。这像是旧文人的礼数,也有自重的意味,而徐家得到消息,肯定会在预约的时间等候他到来。即使不在饭点上,徐祖纯的夫人也会准备一些应时茶食点心,如自制的面饼、面疙瘩之类招待他。顾景舟初来徐家时,总是把自己刚做下的茶壶让徐祖纯点评。徐祖纯历练紫砂江湖,阅壶堪称无数,三言两语,就会对顾壶作出一个中肯评价,让顾景舟心服口服。一次,顾景舟送来一把新制的牛盖洋桶壶坯,徐祖纯见了,惊呆半晌,一番意外欣喜,迅即溢于言表。此前蜀山窑场,说到洋桶壶,皆称储铭第一。在徐祖纯看来,顾景舟所制洋桶壶,有储壶底子,但整个壶体英气逼人,隽秀、挺拔、脱俗,骨格清奇,完全是对储壶的一种颠覆与超越。
洋桶壶的前世,一直可以上溯到明代,古称“四系罐”,顾名思义,乃是一种肩部有四系,用绳子拴起来的粗陶茶器。晚清时,根据“四系罐”脱胎而来的牛盖洋桶壶开始出现,所谓牛盖,是壶盖上左右两端有似牛鼻的两个大孔。坊间认为,此款系世人效仿美国洋铁桶的时髦式样,故称洋桶壶。亦有方家持有异议,认为此壶与美国洋铁桶并不挨边,确切的说法应是“桶样”,只因拗口,便将文字倒过来变成样桶,却又与清末民初时出现的美国洋铁桶暗合。于是,约定俗成的“洋桶壶”便在民间扎根了。旧时江南乡村,但凡有些身份或略有家资的,都爱去街上的茶馆喝壶茶,洋桶壶两端,安有两根轻巧的黄铜鋬,金亮的色泽象征富贵,又便于携带,壶客将其拎在手里,既方便,亦气派,是旧时江南宜兴一带男人的时尚。壶,就是茶客的身份,壶客们对饮茶之器的在乎与攀比,甚至比衣着穿戴还更讲究。常常在茶馆,一壶茶喝着,茶客们就会对各自的壶品头论足,有时气氛闲雅,有时却剑拔弩张。江南旧俗称其为“斗壶”。
顾景舟的洋桶壶,一出世,便显现其筋骨遒劲的不凡气度,贵有浓郁的文人意味,如西风独立,一扫早前奢靡、软沓的壶风。激动中的徐祖纯以他一贯的老成持重,越过顾景舟的洋桶壶,对着面前的年轻人,给出了一个非常高的评价:出手不凡,必成大器。
徐祖纯决意为顾景舟的出道尽力。当时,一个默默无闻的壶手要出名,不但要有实力窑户老板举荐,还要在几家主要茶馆得到诸家认可,有人肯掏出真金白银来买壶,方算成功。徐祖纯不动声色,开始一步一步实施他的“包装”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