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李昌鸿的泥凳位置,在顾景舟的背后。听他打身筒的声音,顾景舟就知道,哪里多打了几下,哪里少打了几下。一会儿,那个不高却威严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昌鸿啊,你又多打了几下了!
徒弟们打的泥片、泥条灵不灵光,顾景舟瞄一眼,或者伸手一摸、一捏,就知道了。手感,在顾景舟这里,是第一要素。
后来的徒弟葛陶中回忆:
这些量化,都是顾景舟在长期的实践中得出的结论。每一下用多少力气,也是有要求的。力量的均匀与手法的灵动,要结合得不着痕迹。起手落点,都有讲究。泥片不能打僵,也不能打散,要含住泥性里的一份活力。顾景舟称之为“活泥”。他对徒弟们说,谁也不如我对泥料的感觉来得准。硬烂、干湿、粗细,不到最恰当的时候,绝不下手!
做生活拿得起,并不稀奇,要拿得住,才是本事。他又说。
有一次,一位新来的厂领导,想考一考顾景舟的壶艺到底有多神,遂让他同时做5把洋桶壶,放进窑里烧成后,拿了一台磅秤来称,其中4把分量完全一样,只有1把,分量重了1克。顾景舟知道是哪把壶重了一点点,略带遗憾地说,哦,那张泥片,我少打了一记。
服了。
定力,从哪里来?
不光懂壶,还要懂泥料。而不懂矿料,便不懂泥料。顾景舟搜集紫砂原矿样本,教弟子、学生辨别泥质的优劣,将不同的矿料制成泥片,放在窑里不同的位置烧成,再观察其色泽、肌理的变异。选矿,炼泥,成型,烧成。一个紫砂艺人都要懂。那时,还是烧龙窑。他带着徒弟们守在品胜窑前,看窑工点火,教他们如何用肉眼看窑内的火温。
在顾景舟看来,宜茶性,温润的手感,是一把紫砂壶提供给饮茶者的起码条件,一把壶,外表要光洁无瑕;内里,则要用竹工具“推墙刮底”,造成壶壁内部的美观,如壶面一般。
迎合茶性,宜于冲泡,也是制壶者必须懂的。由此,他又跟徒弟们提出要求,做壶,不单要懂泥性,还要懂得茶性。世上泡茶的器皿,成千上万,凭什么说,紫砂壶是最好的?做紫砂壶的人,连这个都不懂,光闷着头干活,充其量壶匠一个!
对上佳的泥料,他惜如真金。
有一次,工场里大扫除。完后,顾景舟一直在工作室里转来转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徒弟周桂珍上前一问,才知道,他找的是一罐发了干的朱泥浆。由于他以前没有讲过,大家对“朱泥浆”并无概念,极有可能在大扫除的时候,被徒弟们连同垃圾一起扔掉了。
顾景舟连叹可惜,说那种朱泥,是真正的极品,色泽透红,却不俗艳。那一罐子朱泥,化开后不知好做多少作品呢!
之后,大家知道了。顾辅导的工作台底下,那些被扎紧了的纸袋、塑料袋,还有一些裂了口的坛坛罐罐,里面全是宝贝。
一茬一茬的徒弟,来到顾景舟身边,都有战战兢兢的经历。徒弟葛陶中开始在李碧芳师傅手下学习制壶,因成绩优秀,被分到顾景舟身边。一团泥,顾景舟让他捶了3天。开始时,对他只有一句话:你是在锄田,还是在掘地?
葛陶中“逃”到李碧芳师傅身边,说,真受不了,我不想回去了,还是继续在您这里学徒吧。李碧芳说,小子,这样你才能学到东西啊,别人想被顾辅导骂,还轮不上呢。对你要求严,也是看重你,要是有一天你做错了,他也不骂你,那你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