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陶中回到顾景舟身边,一待就是18年。
“一捺底”,是做“茄段壶”的一道至关重要的工序。葛陶中回忆,起初他总是做不好。顾景舟耐心给他讲解要领,说,“一捺底”的关键,是要让壶底具有千斤顶力,若无力度,势必软塌。至于如何收口,如何使壶的肩部开张有力。顾景舟则亲手示范。一双看上去文弱的手,一旦动起来,其力道,让人顿生敬畏,一招一式,干净利落,无半点多余。
葛陶中说:跟顾辅导,受益终生。
顾景舟也有护犊子的时候。
徒弟束凤英和小姐妹为了看一场新来的电影,耽误了夜校的政治学习。上政治课的夜校老师把她叫去,批评了一顿不说,还要她写检查书。第二天,束凤英被谈完话,坚持不肯写检查书,在工场里哭。顾辅导走过来,问清情况,轻轻地哦了一声。转身离去。
他居然没有批评她。
更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没有人再来要她写检查书了。起先,她不敢问顾辅导,后来,瞅准一个顾辅导心情好的机会,问他:顾辅导,检查书的事,是不是您帮我讲情的啊?
顾景舟不置可否,温和地朝她看了一眼,说,以后要当心点啊!
早期的徒弟里,不光王洪君,还有李昌鸿等,都喜欢打篮球。顾辅导对此并不赞同。年轻人爱活动是好事,但紫砂人的一双手,是何等重要,打篮球是剧烈运动,伤了手腕,怎么干活?对此,他几次骂过王洪君。有一次,徒弟们壶艺考核,每个人做的壶不打印章,名字写在字条上,放入壶里。七个老艺人做评委。王洪君名次不错。他以为,顾辅导总会表扬他几句的,没想到,顾辅导感叹一声:洪君啊,要是你把打篮球的精力,都放到做壶上,将来出息会很大!
徒弟们最感荣耀的事情,莫过于能得到顾辅导做的工具。
一整套制壶工具,少则几十件、多则上百件。绝大部分徒弟不敢存有那样的幻想。只想着,关键性的工具,顾辅导能给做几件,那真是宝贝,又好用又好看,本身就是工艺品。而且,最重要的是,得到顾辅导做的工具,也就得到了他的认可。
其最得意的弟子,不光能得到他亲制的工具,还能得到他制壶的“尺寸”。
制壶的“尺寸”,实际就是一种秘不宣人的“秘籍”。一把壶的各个部位,是否呼应、协调、和谐,都是由一个个最合理的“尺寸”构成的。尺寸,往简单里说,只是一组数字、线条、符号,往高深里讲,好比魔法,人人眼里有,人人心中无。你看到一把非常好的成壶,觉得它的整体是那么和谐,且有着迷人的手感。但是,它在制作状态时,各个部位的具体尺寸,却是无法知晓的。顾景舟在长期的制壶实践中,对诸多壶品的制作,摸索出了一整套的“尺寸”,包括泥料的收缩率是多少,泥料干湿度的掌控,以及壶体各部位的搭配,线条的走向,成型的角度,在他给出的“尺寸”里,都有权威的诠释。其准确性,一丝不苟,不容置疑,因为,“尺寸”里的每一个数字、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角度,都经历了无数次实践,包括千度窑火的冶炼。
最后,浓缩在一张图纸上。
那时的制壶艺人,不用说画图纸,就是看懂图纸,也很费劲。有些草根艺人的“尺寸”,带有极大的随心所欲的成分。你向他要尺寸,他掐根稻草,用手比画一下,用牙齿一咬,成了,拿去吧。至于工具,有的艺人,连指甲也用来代替工具使用。
顾景舟的尺寸,全是用几何三角原理制成的,简洁、精准,没有一定的实践经验、文化基础,看懂也难。
会得到顾氏“尺寸”的徒弟,能有多少呢?
徒弟张红华说,想要顾辅导给你尺寸啊,那是有前提的,你要学到他的手法,让他认可;否则,尺寸给了你,也没有用,因为,一步不到位,步步不到位。
这个说法,难免让人联想到武林江湖。想到那些空前绝后的招式背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苦功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