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说了感谢的话。第二天,又来了另外一批人。他们披着湿淋淋的防雨布,不安地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地毯上留下了皮鞋印。这是一些胆小怕事的人,恐怕名单上忘写了他们的那些阵亡者。还有些人拿出战时从军事指挥部那里收到的电报给将军看。电报上注明了军队“为祖国而亡”的日期和地点。还有另外一些人,特别是年迈的父母,不相信凭名单可以把他们的儿子找到,因此请求完将军尽一切努力干好这件事之后,便心灰意冷地离开了。
每人都有一部历史,将军被迫一部一部地听下去。从重新嫁给别人,但又偷偷地背着丈夫关心原配郎君的妇女,到穿着套头毛衣和风雨衣,从来不认识他们的军人父兄的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他都逐一地听过了。
最后一个礼拜,来访者增加了很多。当时,他刚从军营回来,就发现厅里聚满了人。这个厅颇像聚集了许多患者的医院走廊,只不过比医院安静些罢了。人们静悄悄地坐着,一连几小时,一个劲地望着地毯上的图案。只有当一个刚刚到来的人走进来,像别人一样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时,人们才把头转一下。
有几个农民是远地而来的。他们每人都围了一块包袱皮似的围巾。这会儿,他们都把它搁在腿上了。将军的车在屋外停下来。然而,在大门口,第一件映入他眼帘的东西,却是那些靠放在铁栅栏旁边的自行车和不时地在人行道旁边停下来的小轿车。然后,他直接走进厅里。农民们粗毛制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散发着一种很难闻的气味。这种气味与不知哪个娇美阔气的妇人用的香脂散发出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就更难闻了。人们全都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依然像之前那样默默无声。任何人都不讲一句话,因为大家知道不需要讲话。
“爸爸!”当他脱了衣服,走进餐厅时,孩子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人?”
将军为之一笑,努力要说句笑话,可是,大家却迟迟没有反应。
“爸爸,他们要去打仗吗?”男孩子问道。
“不,他们从前打过仗。”
“那他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因为他们有当兵的亲人,要给那些人带信和包裹。”
然后,他吃了饭,来到厅里。人们挨个跟他谈话,他们的话多相似啊!他们的亲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是如此的相似,让他觉得每一天都如同梦中见到的头一天一样。为丈夫或儿子而来到此处的女人控制不了激动的情绪。将军变得一次比一次更加烦躁,更加爱发脾气。
“不要哭了!”一天他对一个妇女训斥道,“这不是擦眼抹泪的地方,够了!你儿子是在战场上死的,是祖国派他到那儿去的。他死得壮烈,像个英雄。”
“那是瞎勇敢!瞎英雄!”女人说。
一天,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刚一进来就站在门口大声喊:“您的使命是一种虚伪的勾当!”
将军气得脸都黄了:“被收买的叛徒才这么说话。走开,滚出去!”
礼拜三四的时候,在那些等着谈话和接待的人中间,有一位很老的妇女,她是在一个小姑娘的陪同下来的。老太太非常疲惫,因此从一开始将军就对她很关照。
“那里有我的儿子。”老太太讲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我只有一个儿子。”她掏出一个小手绢包,用颤颤巍巍的双手将它解开,取出一张因时间太久而发黄了的电报。她把电报递给将军,让将军看关于她儿子之死的公文。这种公文是格式化的,将军在军事指挥部见得多了。他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句话上:他为祖国战死在斯大林格勒。
“女主人,”他缓缓地对她解释道,“我要到阿尔巴尼亚去,不是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