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萧红把《呼兰河传》第一章给朋友看,朋友说,写得不错,但就不知道这是小说还是散文。萧红的回答是,我不管,只要写得好。这个回答是萧红三十岁的时候,她临死前的一年。她还对聂甘弩说过一段话:“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这是萧红写《呼兰河传》之前说的。这些话属于自由的写作者萧红。也许以前萧红在写作中有过她的迟疑和自我否定,但是,到写《呼兰河传》时,萧红内心已经开始养成自由的习惯。
《呼兰河传》写得比《生死场》好,是因为她完全跨越了写作文体的界限,以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的写作样本对那些所谓的文学惯例说“不”。《呼兰河传》也许放不进某种惯常的文体,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它的魅力。《呼兰河传》中大泥坑的隐喻,小团圆媳妇无端地被杀死,出现在彼时彼地的中国,也出现在今时今日。萧红由一己之所见,抵达了辽远,她写出了人类整体的命运和际遇。这个作家写出了“这一个”世界。萧红只活了三十一岁,生命短暂,但是,她文字的生命却远超过她的肉身。《怀念鲁迅先生》《呼兰河传》能为万千读者诵读,能为几代读者共同热爱,实在是一位目光辽远、内心养成自由写作习惯的作家应得的荣誉。
在我看来,作为作家,萧红为我们提供的经验是,在时代潮流里尽可能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写作天地,即使有人批评她立场不坚定、写作没有套路也在所不惜。她绝不自我规训和自我审查以使自己更符合大多数人的审美口味。这也是我喜欢萧红的原因。比如当时开抗战创作会议,别人都在讨论如何写抗日,萧红的发言则是,抗日是必需的,但同时她也认为,文学、小说,永远都对着的是人类的愚昧。这样的发言,在那样的场合里,说出来多不容易。如果我们能回忆起自己在各种场合所做的发言,就知道,在一个强大气场里说格格不入的话,实在是一种勇气。这缘于她对自我写作追求的确信。
不在任何事物面前失去自我,不在任何事物——亲情、伦理、教条、掌声、他人的目光以及爱情面前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这就是我理解的写作的自由。我觉得很多人把“自由”二字狭隘化了,写作的自由不只是指突破那种审查制度,它也包括作家的自我解放,包括对自我虚荣的一种克服。今天,我们有没有为了获取掌声而扭曲内心最真实的表达——如果有,那是不是另一种不自由、另一种作茧自缚?另一种不自由是隐蔽的,通常被认为在追求自由。这是题外话。
回到女性写作。即使今天男女平等已经成为常识,但是,女性的地位依然与男性不同,作为女性,我们常常会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各种不平等。以前我很愤怒,但现在,我对此也有了不同的理解。虽然要努力争取平等,但是,在艺术领域,这个边缘位置有时也能带给我们另外的视角和感受。那是属于女性的感受。承认并尊重这个感受,不掩藏,把我们感受到的世界写出来,是对平等的追求,也是对写作自由的追求。不怯懦地表达,即使身处边缘,也要发声,也告诉自己要勇敢地与全世界进行平等交流。写作需要自我解放,但是否也需要一种自信——对自由表达的确信,对自我表达的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