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优秀作家都是能在精神世界层面冲破束缚和枷锁的人,内在里他们都有对自我表达的确信。还以丁玲为例,解放区时期的丁玲,很多时候是“听将令”的写作。但《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也的确让我们看到了年轻时代丁玲的影子,那种对自由写作的渴求。《我在霞村的时候》中贞贞被日本人玷污,同时,她也为抗战获取了宝贵情报。那么,这个女人到底是贞还是不贞?丁玲写下了她对民族国家利益和个人身体尊严之间那个模糊和含糊地带的思索。这是女性写作,困惑来自女性身体的感受。——丁玲为什么会想到这种古怪的问题?她写出来不怕难为情?有人说是因为她本身的生活际遇,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让这些灰色的感受流走,她不因为它是私人的感受而避讳,不畏惧这些思考见光。今天看来,在有关抗战的作品里,这一小说独具意义,丁玲的思考是深入的。
在座的很多朋友都喜欢读张爱玲,这个小说家非比寻常,她有她理解世界的方法、不一样的历史观。想想《倾城之恋》,想想《封锁》,张爱玲之所以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独特的存在,与她独特的理解力和世界观密切相关,也与她并不畏惧与潮流相异的秉性有关。“不合众嚣,独具我见”,是鲁迅先生的话,我很喜欢。作为书写者、艺术家,也不单单是女作家,终其一生追求的不就是不合众嚣、独具我见?
在《一个人的房间》中,吴尔夫设想过莎士比亚妹妹,一位女文豪出现的条件——自由、坦陈己见、独立行走、目光辽阔是这位前辈对于后来女性写作者的期许,多年来,作为读者,我受教于此。坦率地说,我今天之所以讨论“假如我们养成自由的习惯”,也基于我个人内心的困惑,我希望通过交流为自己寻找答案——作为批评家,我希望自己写下的文字能做到听从内心的声音,我也希望自己能做到秉笔直书,坦陈己见。——这些目标并不容易达到,它们实在需要我们终生与身体中那个怯懦和懒惰的“我”进行不屈不挠的搏斗。
如果我们已经养成了自由的习惯,并且有秉笔直书坦陈己见的勇气;如果我们从普通客厅之中略为解脱,并且不总是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观察人,而是要观察人与真实之间的关系;还要观察天空、树木和任何事物本身;如果我们的目光超越弥尔顿的标杆,因为没有人应该遮蔽自己的视野;如果我们敢于面对事实,因为这是一个事实:没有人会伸出手臂来搀扶我们,我们要独立行走,我们要与真实世界确立联系,而不仅仅是与男男女女芸芸众生的物质世界建立重要联系,要是我们果真能够如此,那么这个机会就会来临:莎士比亚的妹妹,这位死去的诗人,就会附身于她所经常舍弃的身体。她就会仿效她兄长的先例,从她许多无名先辈的生命之中汲取她的生命力,通过不断的继承和积累,她就会诞生。
(吴尔夫《一个人的房间》)
就以吴尔夫的话作为我今天发言的结语,与各位在座的同行共勉。谢谢。
201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