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作家渴望诉说,他们以为本土生民应该聆听。那是斯大林时代,西伯利亚海滨有一个劳动营,万名在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流放来此,用简陋的工具开发森林,食物不足,医药缺乏,工作十分劳苦,每天有许多人死亡,也不断有大批新人补充。在那样的环境之中,有人趁着伐树的机会剥掉树皮,在树干上写字,写他们原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有什么样的遭遇,没有笔墨,大家捐出鲜血。写好之后,他们把树干丢进大海,让海浪带走,希望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们的控诉,能知道斯大林究竟在做什么。当时有些大陆流亡作家的心情仿佛如此。
一九五○年三月,蒋公于“引退”一年零一个月之后宣布复职,“国王的人马”各就各位,动用一切力量巩固台湾,抗拒中共扩张,文艺成为其中一个项目。
且从我自己切身的事说起吧。有一天,我接到《中央日报》以“副刊编者作者联谊会”的名义发来的信,约我到中山堂参加联谊,今考其时为一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我那时未改下级军官的生活习惯,提前十分钟到场,场中只有一个接待人员站在门内,西装整齐,和蔼可亲,后来知道他就是中央副刊的耿修业主编。他引我入内,平伸手掌,示意我就座,我那时毫无社会经验,完全不知道会场的席次怎样排列,也不知道耿老编很客气,他指的是上座,结果我坐在张道藩旁边,中间只隔一个人。他们真是宽宏大量,后来没有因此怪罪我。
联谊会并无轻松的联谊活动,反而很严肃地通过成立全国性的文艺团体,那天出席的编者作者都是发起人。可想而知,当时文坛大人物该到的都到了,我一个也不认得,只在报上见过张道藩的照片。我对别人留下的印象也很少,只记得坐在我和道公中间的人是个麻脸胖子,他用寒暄的语气轻声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后来知道他是陈纪滢。只记得有个大汉起立发言,个子大声音也大,他谈文艺运动的领导,主张“我们还是自己领导自己吧!”惹得张道公立刻声明,他不在未来的全国性文艺团体中接受任何名义,但保证全力支持。后来知道大汉是小说作家穆中南,他后来创办《文坛》月刊。
紧接着出现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和中国文艺协会,张道藩是两会的主持人,一连串工作展开,征求反共文学、反共歌曲、反共剧本,补助这些作品的出版、演唱和演出。
后来了解,国民党的文艺运动者最重视戏剧,剧场集中观众,有组织作用。其次是长篇小说,作家一面发展故事,一面大量描述现实细节,有记录功能。长篇写作费时,短篇先行登场,爱听故事是人类天性。当时反共文艺活动,对戏剧的投资多,对小说少,今天对反共文艺的检讨责难,却是对戏剧少,对小说多。
鼓励作家写小说,你得有园地供他发表,文奖会特地创办了一个月刊。那时已有好几家文学期刊,作家办杂志,长于编辑,拙于发行,内容很好,可是如何送到读者手中?主持反共文艺运动的人看上了报纸副刊这辆顺风车,报纸的销数超过文学期刊几十倍,反共文学上副刊,真叫做不胫而走。早期反共文学的质量都不高,给人的感觉却是声势浩大,可以说是副刊的功劳。以后现代文学除旧布新,乡土文学拉风造势,也都多亏了副刊加持。报纸副刊对台湾文学的发展,影响难以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