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反共文学观潮记(3)

文学江湖 作者:王鼎钧


事后了解,当时倡导反共文学,用“千金市骨”之计,国王爱马,以千金买千里马的遗骨,于是四方争献宝驹上驷。提倡反共的文学作品(或者说,按照党部的规格提倡反共的文学作品),先求“有”,再求“好”。推出反共的文学作品,用“集体暗示法”。副刊文章本以短小为宜,现在打破惯例,整个版面刊登一篇长文,抢眼注目,然后一连几天刊出文学评论或读后感来称赞它,类似和声回音。这样做,预期给读者大众这样的感觉:排场声势如此,作品岂能等闲?

国民党对于拒绝响应反共文学的作家并没有包围劝说,没有打压排斥,他只是不予奖励,任凭生灭。那年代,只有作家因“写出反共作品”受到调查(因为他反共的“规格”与官方的制定不合,或分寸火候拿捏不准),并无作家因“没有反共作品”而遭约谈。那时“中国广播公司”刻意发展广播剧,姚加凌写了一个反共的剧本,演出中共公审大会的“虚伪残酷”,惹了一阵子麻烦。自此以后,“中广”的广播剧尽量避免再用这样的题材,赵之诚专写市井小民贪嗔爱痴,二十年天相吉人。国民党毕竟“封建”,“仕”还是“隐”?庙堂还是江湖?你的进退出处可以自由选择,当然,除了“造反”。

后来的人有一个印象,反共文学垄断了所有的发表园地。其实以张道公之尊,挟党中央之命,各方面的配合仍然有限。《中央日报》号称国民党的机关报,它的副刊“正正经经的文章,简简单单的线条,干干净净的版面”,数十年后,小说家孟丝还形容它“清新可人”。它冷静矜持,从未参与“集体暗示”。陈纪滢是“立法委员”,《中央日报》董事,中国文协实际负责人,他推介一篇书评给中央副刊,耿老编照样退回。萧铁先编《扫荡报》副刊,后编《公论报》副刊,完全置身事外。一九五三年《联合报》发刊,正值文奖会作业高潮,联合副刊登过张道藩、王集丛的论文,取精而不用宏,姿态甚高。一九五五年《征信新闻》(《中国时报》的前身)增加文学副刊,聘徐蔚忱主编,余社长指示“不涉及政治”,等因奉此,徐老编避免反共文学,和他在中华副刊主编任内判若两人。

尤其是一九五四年,张道藩完成《三民主义文艺论》长稿,发表之前连开两天座谈会,征求意见。他是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立法院长”,“中国广播公司”前任董事长,现任常务董事,座谈地点借用“中国广播公司”新公园大发音室,论文发表后,“中广”也没制作一个节目踵事增华。

据我回忆,当时对反共文学积极捧场的副刊有三家:民族,新生,中华。文奖会也只能每月选出一两篇样板展示一下,三家副刊大部分时间保持常态,文章可能与反共有关,也可能与反共无关。女作家的“身边琐事”依然热门,撤退来台的“六十万大军”,戍守外岛海岸山地农村,大部分没有家庭生活,爱看她们的小孩小狗小猫,编织白日梦。美国杂志《真实罗曼史》和《读者文摘》的故事,大家抢译抢登。不久,《民族报》副刊主编孙陵与报社当局意见不合辞职,“孙大炮”未能轰垮敌垒,他自己先弹尽援绝了!《民族报》副刊的编辑方针与反共文学运动脱钩。

再看那几部主要的“反共小说”:陈纪滢的《荻村传》在《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表,《华夏八年》在《香港时报》发表,杨念慈的《废园旧事》在《文坛》月刊发表,王蓝的《蓝与黑》在《妇女杂志》发表,司马桑敦的《野马传》在香港发表,姜贵的《旋风》(原名《今梼杌传》)由作者直接自费出版。至于张爱玲的《秧歌》和《赤地之恋》,更是由美国新闻处一手安排。这些小说都没有“占用”台北各报副刊的篇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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