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部有位老者,只身在台,常常工作到深夜。他一人有个小小的办公室,小到没有窗户,为了流通空气,经常开着房门。他对我很关心,我不由得走进他的小房间,向他诉说保安司令部约谈的经过。我告诉他,要我为政府宣传,我得先有被信任的感觉,我无法在怀疑监视下工作,我想辞职。他很严肃地说:“别处也是一样,这里还有几个人了解你,别处就未必。”我说保安官员要我每星期去报到一次,向他报告萧铁、骆仁逸、赵汉明的言行交游,甚至还有姚善辉和邱楠,我怎么能去!他说,“还是去吧,你不去,他们会另外找一个人。”
老者的话我听从了一半,没辞职,也没定时到保安司令部打小报告,我想等他们来催促责备我再去也不迟。他们再也没有动静,我也慢慢松懈了。可是老者的话终于应验,他们果然从我们中间另外找了一个人,那人知道怎样规划自己的前途,后来进“革命实践研究院”木栅分院受训,步步高升,我做了他的垫脚石。
我很感激那老者,对他很尊敬,经常到他的小房间倾心吐胆,可是我还是得罪了他。有一天,他和我讨论一条新闻,莽汉怀疑妻有外遇,动刀杀人,完全捕风捉影。老者说,莽汉未经调查,没有证据,犯下大错,一门之内尚且如此,可见“安全工作”对国家如何重要。又有一次读《三国演义》,谈到曹操“梦中杀人”,他认为曹操“幼稚”,冤杀许多好人;现代国家有调查机构,可以帮助当局作出正确判断,所以安全工作名副其实,可以使大家更安全。我这才知道他在节目部他做什么,不禁脱口而出:“我忠党爱国,但是不做特务!”他变色不语,从此不再理我。
我还得罪了另外的人。萧铁是抗战时期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他有一个同期同队的校友干特务,此人服务的那个单位有人发起戒烟,需要写一篇《戒烟公约》,他们找萧老编执笔,萧推荐我。我想搞这玩意儿得用文言,最好四六句法,我记得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盖闻修身慎微,古之明训,崇俭务实,今有定则,小恶不为,众好必察,此君子其九思之,贤者所三省也。况复生逢斯世,目蒿时艰,我等或投班笔,或奋祖鞭,群怀殷忧,共当大难。礼不云乎?居敬行简,易不云乎?夕惕朝乾,正宜朝食减享以起兮,夜甲积冰而铿然!”
以下说到吸烟的害处,戒烟的决心,违背誓约的罚则,四六到底,一气呵成。他们那个单位的主管看了大为欣赏,听说我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兼擅白话与文言,有意吸收我去栽培一番。他的算盘是,我替他写演讲稿应酬信,我做“师爷”的工作,可是仅能支“小弟”的待遇,他伸出来的诱饵则是保送受训和未来升迁。
萧老编的那同学屡次和我接触,他打电话约我到新公园里见面,从不进“中广”大门。经过一番观察试验和调查之后,有一天,在新公园那棵伞盖一样的大树底下,他正式劝我加入他们的组织。我当场辞谢,他的表情是出乎意料之外。“今天我们只有跟着国民党走,与其留在外围,不如进入核心,这样难得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放弃?是否有另外的幻想、另外的出路?”我赶快告诉他想做作家,他很纳闷:“作家算什么?社会根本没给作家排座位,我请你屋子里坐,你为什么要站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