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知道他们注意我已经很久了!他摔给我几张纸,要我写一篇自传,由六岁写到现在,写我干过的职业,读过的书,到过的地方,认识的人,怎么到台湾来的,怎么进“中广”公司的。吩咐完毕,走出小房间。那时报馆和电台已把我训练成一名快手,我毫不踌躇,振笔疾书。不久有人送进来一碗蛋炒饭,我才发觉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事后知道这碗蛋炒饭大大有名,保安司令部每天都要约人谈话,作业模式相同,早晨把人接过来,下午放回去,中间供给蛋炒饭作午餐,“吃过保安司令部的蛋炒饭”也就成了一句暗语,一项资格。
我一口气吃完蛋炒饭,然后一口气写好自传。后来知道他们暗中观察我,见我能吃能写,一心不乱,判断我应该只是个不成熟的作者,背后没有什么秘密组织。也许因为如此,下午换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人审查我的自传,态度十分和善。天津失陷,我进了解放军的俘虏营,他对我这一段经历并未盘诘。他和我谈安徽阜阳一带的流亡学校,问我这个杂志看过没有,那个杂志看过没有,我都没有看过,他又问我这个剧团的演出看过没有,那个剧团的演出看过没有,我也都没有看过。他提出来的杂志和剧团都是共产党人的文化活动,这位保安官对当年“淮上”的情形很熟悉,他旁敲侧击,比刚才那人的虚声恫喝要高明多了。
然后他的兴趣转移到萧铁身上。萧先生介绍我进《扫荡报》,《扫荡报》停刊,他又介绍我进“中广”公司。这位保安官问我萧铁对时下局势的看法。我说最近王云五创办华国出版社,出版萧铁的剧本《黄河楼边》,萧不肯卖断版权,他要抽版税,因为版税可以终身享有,看来他对台湾的前途有信心。他问萧铁近来读什么书,跟哪些人交游,我说我从未到他家去过,他下了班就回家,没看见他约朋友喝茶看电影。保安官对我的答复不满意,叮嘱我用心了解萧铁,随时向他报告。后来知道,萧老编介绍我进“中广”,我向萧老编推荐一同写稿的骆仁逸,萧又推荐骆进“中广”,我调编撰,骆仁逸介绍他的同乡赵汉明补我的缺。保安司令部对这样援引串联起了疑心,正好我的文章触犯时忌,他们就从我切入,了解情况,瓦解我们四个人的关系。
话题一转,保安官问我对邱楠和姚善辉有什么看法。我的天!他们一个是节目主任,一个是工程主任,我只是个新进的小职员,刚刚试用期满,我能对他们有什么看法!他问我最近看什么书,我的答案中有曹禺和李健吾,他两眼一瞪:你从哪里弄到他们的书!我告诉他,这是公司的参考书,公开摆在资料科的图书室里。几个月后,公司里突然出现保安人员,没收了这批文艺作品,紧接着大搜全省各地中小学图书馆,各县市旧书摊,打算做到一本不留,看来都是我惹的祸。
好不容易,保安官说:“你回去吧!”来时有车接你,去时没车送你,正好我也需要步行舒解心中郁闷。回到“中广”节目部,公园里已有暮色,节目部主任邱楠、资料组组长蒋颐都坐在办公室里守候。他们知道保安司令部效率奇高,如果我已被留置讯问,保安官随时可能打电话来问长问短,或者派人来调阅我写的文稿。后来知道,那天节目部气氛紧张,无人知道我究竟是一块浮冰还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