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亲的故事(2)

我家的故事——陈白尘女儿的讲述 作者:陈虹


于是反抗、哭泣,甚至于绝食,都没有丝毫的结果,终于一顶花轿将金家的二小姐抬进了杨家的大门。那天她正发着高烧,但父亲竟连一丁点的恻隐之心都没有。

“我对杨英梧讲,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只请你把我出嫁时父亲送我的二百块钱还给我,我拿它去读大学。”

“哦,你爱读书?”我爸的兴趣来了。

“陈先生,不瞒你说,你写的剧本《虞姬》,我在初中时就读过了。”“女学生”的眼里闪出一星光亮,但很快又黯了下去:“杨英梧就是不答应我,他不让我去考大学,他心里只有钱,而我也只是他的生儿育女的工具……”

这样的谈话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但我爸那只木箱子里的书却被“女学生”一本又一本地读完了……这部传记出版之后,我得意地拿回家去给妈看。不料妈读完后很生气,只给我打了个70分——还是在反复恳请她“高抬贵手”的情况之下。我明白了:我的笔只能描述出当年的那个过程,却无法阐释出妈心中的那个“至上”的内涵。

……再后来呢,则是杨英梧终于发现了他们两人的秘密,不得不下“逐客令”了。由于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妈当时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用手帕包了几块铜板,悄悄地塞进了爸的口袋里,她知道这时的他身无分文;而爸当时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则是暗暗地递给了妈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坚忍”。

……再后来,便是妈不顾一切地从杨家跑了出来,她只拿了几件换洗衣裳,没有要姓杨的一分钱。她告诉我说,她在重庆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一份工作,“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至于那一双小儿女,“大的送进了儿童保育院,小的则送到重庆南岸的一家托儿所……”

……再后来,便是她同杨英梧终于办妥了离婚手续,当然付出的代价也够惨痛的——爸被杨英梧迎面狠击了一拳,当场流了很多的血。不过二人最终还是友好地谈了一次话,毕竟他俩曾先后在一个剧社里演过戏。我在我的书里这样写道:“他俩谈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这一过程,不知怎的让我想起了瞿秋白与杨之华的故事……”

可能就是因为有了这句话吧,妈不再继续指责我了。——难道正是这几个字道出了她们那一代人的赤诚追求?还是这几个字表述出了母亲心中的“至上”?我至今不敢轻易地做出回答。

凡是见到过妈的人,无不为她的美貌而惊叹——“靡颜腻理”也好,“楚楚动人”也罢,但似乎又都难以概括出她的气质:那是一种柔弱的美,柔得让你心生爱怜,弱得让你陡生愍惜。当年在重庆,夏衍先生第一次看见妈时亦曾凝眸了片刻,他没有称“夫人”,也没有称“女士”,而是缓缓喊出了“金玲娘子”。众人皆愕,继而鼓掌——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然而,正是这位“娘子”,这位柔心弱骨的“娘子”,做出了足以让今天的我们也不敢相信的举动!为了心中的真爱,她放弃了富裕的生活,离开了亲生的骨肉,这需要何等的勇气、何等的坚忍啊……那个夜晚,那个伴着凄风与苦雨的夜晚,虽说我一直没敢抬头看妈的眼睛,但我不能不由衷地佩服她。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问妈:你后悔过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知道,为了这一“至上”的爱情,她付出的牺牲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先是不满两岁的小女儿夭折了,妈说过,她是那样的漂亮和可爱。接着便是她自己患上了在当年来说如同绝症般的肺结核,差点送掉了性命。那天妈吐出了一脸盆的鲜血,爸抱着妈哭了,这么硬的汉子——蹲过大牢、挨过枪子,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汉子,竟因为自己太穷,因为自己没能让心爱的女人过上一天好日子而悲痛欲绝了。妈说,是她用苍白的手给爸擦去了腮边的泪水,并安慰他道:“别难过,嫁给你是我自愿的,吃苦受穷也是我自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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