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鼓浪屿丐帮圆桌会

世间的盐 作者:高军


我到鼓浪屿还是二十年前了。那时还是蒸汽机车,火车拉着风笛,尖细地鸣叫着穿过祁门。祁门天刚麻麻亮。被拦在铁路两边的行人,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挑着粪桶呆着脸看火车呼啸而过。车窗外可以看到土地的颜色开始变红,山坡上的村庄刚刚醒过来,烟囱里扯出细细的白烟,似乎能闻到草木的味道。我开始脱衣服,越往南走越热了。我把头贴在车窗玻璃上往外看,山顶隐在雾气中,像被刀裁过似的,一扎扎齐。

我跟一个福建仔坐对面,夜里睡不着,两人互相敬烟,抽得嘴不能要了。我准备到卫生间接点水漱口,发现脚底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人,没法下脚。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恶心的臭脚丫味道,我闻着味道看过去,发现头顶衣包架上还睡着一个。夜里他被乘警

叫下来好几次,瞅乘警一转屁股,他又轻舒猿臂,引身向上,钻到这个狭小空间里,很舒服地躺下来,然后叹一口气。他半睡半醒地咕哝一句:“鹰潭到了没有?”见没有人理他,他把身子拱拱又呼呼地睡起来。

进了江西山越来越多,红土地上的植物绿得发黑,山坡上能看到棕榈树,天上的云湿得似乎能掉下来。火车过了鹰潭,路上的山洞开始多起来。车进了山洞,一阵巨大的震动从铁轨传上来,耳膜被震得轰轰作响。有人大喊:“快关窗!快关窗子!”从火车头飘过来的烟粒洒了旅客一头一脸。在一个巨大的弯道上,我把头伸出车窗,能看到车头和车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车尾多了一节蒸汽机车的车头,吐着团团浓烟,正在把火车往山坡上顶。车走得很慢,我向后面指指,福建仔说翻过山就快了。车一过山果然轻快起来。两边有香蕉林,树上的香蕉是青的,但已经长得很大了,像手掌一样伸着。风中有一股好闻的香味,福建仔说是樟树花的香味。果然是南国了!我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衬衫,还是感到热。衣包架上飘来的臭脚味更浓了,有个蚌埠人喃喃骂:“你个逼孩子,把鞋穿上。臭死人了!”躺在衣包架上的人看了看他,把鞋子穿上了。这一车厢差不多坐的都是蚌埠到厦门贩外烟的。

火车像箭一样穿过拦海大堤,拉长汽笛。我是第一次看见海,灰蓝色大海在阳光下闪着光,船在海中摇摇荡荡,悠闲自在,像一群无所事事的闲汉一样。后来我在看侯孝贤的《恋恋风尘》中又重新看到这种场景。近处集美大学的旗子在海风中猎猎翻飞。风大,太阳也烈。这时我在心底里由衷地说:妈的,真好!没来由地,不知道是感叹年轻时光,还是对风物而言。

那时鼓浪屿人很少。思明南路有很多骑楼,中午大太阳下,街景荒荒,像美国西部电影中的一个场景,生怕从哪个角落会走出来一个佩着双枪的警长。骑楼这种建筑很好,走在廊下晒不到太阳,下雨天同样也是淋不到雨。厦门的女子喜欢穿拖鞋,走路有点外八字,灵巧地在骑楼下走来走去。老头走在外面喜欢戴一顶越南人那种盔帽,但很和善,用很难懂的普通话回答我的问路。到鼓浪屿的船票是几角钱,我现在记不得了。只记得鼓浪屿上人不多,猫倒是不少,蹲在门口,看到人来了就无声地滑到暗影里。岛上的房子都很老旧,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偶尔听到里面有叮叮咚咚的琴音,不知道在捣什么鬼。音乐厅门口有一株大木棉树,倒也稀奇。我像马二先生似的,顺着树转了一回,然后就是到处找吃的。我是真饿了,不是嘴馋。站在海边,我手里拎着鞋,卷着裤脚,走来走去。浅水里有的是红男绿女,笑语喧哗。那时风气未开,女的又不穿三点式,没有看头!鼓浪屿之游对于我是无感的。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看潮水涨涨落落舔着自己的脚背,拿手指蘸了点尝尝,果然是咸的。晚上天上起了凉风,我看到一户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被风吹得拂拂扬扬的。岛的另一面对着金门岛,用望远镜能看到,但要钱,我就没看。鼓浪屿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岛。

今年春节时候老陈又到岛上去,约我一道去,说有一个朋友在岛上教钢琴,年初一去,初七回来;还说在冰箱里备了海鲜,问我馋不馋。因为我听说现在岛上人巨多,跟赶会似的,首先就丧气了,怕坏了二十年前的好印象。老陈回来说过节的时候,岛上人确实多得不堪。上岛的人多得像打死人一样。他们每天早上坐船出去,晚上回来,正好跟游客错开了,只是没有把酒喝好,说下次去无论如何不带老婆孩子去了,就跟几个酒友到岛上住着,没事就看海喝酒。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回来老陈力邀我到岛上加入丐帮要饭,说是收入不错。他感叹鼓浪屿真乃要饭之一方宝地,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真是人生充满了选择,就说这要饭都要选对地方。他年初三早晨在岛上一个圆形花坛边,偷听了一伙要饭花子开的例会。花坛边十几个要饭的摆出一副开早会的样子,有缺胳膊断腿的,有瞎眼烂脸的。其中有个秃头说:“老大这几天生意真不错,昨天要了一千八!”被称为老大的是个刀疤脸,身上斜搭一件衣服,施施然走过来,大马金刀地往花坛边上一坐,旁边有个人给他递了一支烟,马上有人帮他点上。他问众人这几天生意都还好吧?众人都说还好,平均千把块钱左右吧,再多也没有了!老陈听得心扑扑跳,回来立刻请我到鼓浪屿要饭,说怕去晚了,好地方都让人家占了。白天要饭,晚上洗洗干净可以在教钢琴的朋友那里住。这几天他天天跟我讨论以何种造型开场才能讨得更多的钱,说是烂头好一点还是烂手好一点?还说我胖了,耳大有轮、红光满面的,怕是不

好开张,要减肥!我靠!我胖我吃自己家粮食,他眼气什么?

二十年前,我离开厦门时,把口袋里的钱花个精光,口袋比砂纸打的还干净。我上了火车后除了一包烟,就什么也没有了。后来在车上遇到一个在南方要饭卖耳挖子的女子,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安徽涡阳人。她买了一大袋面包,念在我是安徽老乡的分上,一路上请我吃了两个。在回程一天多的时间里,我全靠这两个面包撑过来的。人饿了,就无精打采的,只有看到吃的才两眼放光。我一路上就是看人吃。看人家咬嚼肌上下扯动,自己的喉结就上下活动。为什么人在旅途中就容易饿,还是因为无聊才吃东西?真让人搞不懂有的人是为旅行,还是为吃。从上车吃到下车,每列火车到了终点站都会扫下山一般的瓜果皮壳,但里面没有我的份。对于要饭这件事,我没有老陈这么乐观也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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