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让我滚蛋,别回家了。我就走了。十几岁的孩子那时逆反心理强得很,说不得。沿着家门口的一条小路走到县城东头一段废城墙那里坐下,再远我也不敢去了。记得是夏天,老城墙上可以听见一阵一阵的蝉叫。我坐在一个破的圆洞里,向远处可以看见非常广大的田野。田野上吹来燠热的风,风中有一股粪肥的气味,我就觉得恶心。我觉得我爹这一辈子活得真窝囊!一个中央大学的毕业生,怎么会沦落到这样一座充满粪肥味道的小县城里来呢?他凭什么打我,他自己不就混成这样吗?还着脸来说我!
晚上月亮升上来了。月亮才出来时是红色的,慢慢变成黄色。知了的声音没有了,天地间很静。月亮下远处的淮河发出亮光,像一匹上好的绸缎一样。城里城外有一股草木燃烧的味道。闻到这种味道我肚子感觉到一阵抽筋似的饥饿。这时候我听到城墙下面有响动,似乎是有人正在向上攀。有两个黑影子走到我的面前,一高一矮。高的是我爹,矮的是我一个同学。因为我们常在这儿玩,我同学领着我爹寻来了。我爹站在月光下,显得很虚弱。我们互相都显得有点异样。他伸出手来,想摸摸我的脑袋,但不知怎么又把手放下来,他说:“回吧!”夏天晚上的老县城街道上,放着横七竖八的凉床。凉床下面点着蚊香,青烟袅袅的。我爹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我,中间隔了有一百米。我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则像个被抓回来的逃兵跟在后面。
夜里我睡在里屋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爹坐在院子里乘凉,不时用扇子拍落到腿上的蚊子。我妈走过来劝他:“你跟孩子置什么气,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这孩子就是这么个驴脾气,过几天我说说他,让他给你赔个礼。”我爹说:“今天他这一还手啊,还真是提醒我了。儿子大了,原来那套方法不行了。”最后他嘻嘻笑着说:“我儿子是小伙子啦,有一句谚语怎么说来着?狗急了也跳墙。这事赖我,把孩子逼急了。”再后来,我爹就从来没跟我动过手了。
就拿我考大学来说,我爹连填志愿这样的大事也没干涉。他说你看你喜欢什么专业,看着填好了。后来大学毕业后,我说想去读研究生,我妈说回来做一个老师就好了!也老大不小的了。但我不愿意回到那个小县城,因为我永远记得那充满粪肥味的空气。我想离它远远的,越远越好。那时我以为读的书越多,我就可以走得越远,似乎有无尽的原野正在眼前展开,有无数新鲜事情等着自己去体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就是自己个儿心里觉得有。读研究生时是在武大,在长江边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长江。我拿出地图用手量了一下,离老家够远了,心里很满意。我爹那时一个月给我寄十五元,学校还补贴一点。够了,还要什么呢?
老何叹一口气说:“作为儿子、女儿,总有一段那么看不起老子的光阴。其实还是年轻,不理解!”他说你看过鲁迅写的那个《在酒楼上》吗?我说看过呀。他说我现在真佩服鲁迅先生,老先生说人就像一只苍蝇,年轻时候以为飞得很远了,到了一看只不过在天上转了一个圈子,又回到起点上来了。他说,我现在想让我爹拿皮带抡我两下都不能够了。十年前春节回家,他就待我客客气气了。知道我抽烟,他把别人送给他的好烟放在我桌子上说:“来!你尝尝这个。”然后在旁边站一会儿,问问工作,说说跟单位同事能不能处得来,然后就没有什么话了。站了一会儿,他就掩上门出去,临走的时候他站在门口说:“不早了。你睡吧!”第二天我就卷入县城的酒场应酬当中去,同学朋友都在县城里,哪家不去都不好。县城里又是个人情小社会,能从年初三喝到正月十五,真正在家陪父母的时间少之又少。前年老爹走了,终年八十四岁,也算是高寿了,按说没有什么遗憾的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回家怎么我爹待我那么客气,是不是因为小时老打我觉着不好意思?我说不会吧!老何端着茶杯想了一会儿,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