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在新兵连当排长时,连长是四川人。连长的家乡出好夏布。夏布可以做帐子,下江一带的蚊帐都是从这个地方来的。现在记不清是江津人还是江油人,家里还保存有他的照片。他们那时在部队分别时流行互赠照片,慢慢就积了好多。像这种相册家里有七八本。这个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是一个战斗英雄。人长得极其英俊,个子高大,皮肤白净,不像川人。有一次我在家翻看相册时,笑问道:“这是谁啊?”我爹说你拿来我看看。他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说:“这不是滁州大营房二连连长么!狗日的为个女人自杀了!”我问:“失恋了么?”我爸说:“偷人!瞎浪漫!”
照片上的二连长斜佩着武装带,手枪横放在胸前,可能这在当时是一种很酷的佩法,相册中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的佩法。其他人不是挂着,就是摆射击的姿势,唯有他这么一个好样子,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地从照片里面往外望着。这个人死了近五十年了。我问我爹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把照片拿起来说:“这人也是倒霉蛋子,喜欢上一个女的。”然后喝茶看报,不理我了,过了一会儿呵呵笑着拍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他关禁闭时,我在禁闭室外看守过他。”有个老片子《上海姑娘》,是中国的第一部彩色故事片。我爸说这个连长就长得像电影里的技术员。我站在旁边哦了一声,说怪不得招女的喜欢呢!我爸说这个连长为什么会浪漫呢?因为他看书 —看小人书。每到星期六、星期天,他就到连队阅览室借小人书回来看。还是害在书上。
连长是有一回从老家探亲回来,在路上犯错误的。他在回程的船上认识了一个女的,这个女的老公也是部队的 —女的老公当时在一个火箭炮部队当营级干部。女的在县供销社当营业员。她到部队看老公,带了很多东西,辣椒、豆瓣酱、腊肉之类。因为是军人家属,连长一路上就很照顾她,帮着她提东西扛东西上船。出川虽说是下水,但大轮终究还是慢的,而两人的感情进展却不慢,不知道怎么王八看绿豆 —对了眼了。船没到湖北宜昌,两个人就都有点相见恨晚、执手相看了。船到了南京,两人下船住了几晚。后来两人也保持着书信来往,温度烧得很高。这个事情最后被女方老公知道了。
那边通过组织上找这边部队领导,这就叫通过组织处理!这种事情让这边组织也很为难,因为这个连长毕竟也是战斗英雄,而且是团里树的模范。怎么办呢?首先是关他的禁闭,派几个战士轮流看着他。晚上我爸换班,背着一支冲锋枪看守他。不是AK-47,是雷锋叔叔背的那种枪,弹鼓在枪下边,枪身上有不少散热孔的那种。枪名现在忘了。冬天夜里天很冷,看守他的一岗有两个人,两人被冻得脚像狗啃似的,只好把脚倒来倒去地跺着。我爸是新兵,自然轮不上他来数落连长。但当值的其中有一个是老兵,姓许,也是四川人,与连长是老乡。他是一个兵油子,在朝鲜战场上死了几回也没死成。有一回整车人全挂了,他却活了下来,而且毫发无伤。有时他自吹“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我一听子弹的声音,就知道是不是向我这边来的。
他把枪拄在地上,跟里面的连长说话:“哎,你也真是,家里不是有老婆吗?你那老婆我看着不错,漂漂亮亮的。你这龟儿还不知足,这下好了吧,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们,这大冬天的还要陪着你!”我爸说连长的老婆真不错,在当地小学当老师,到部队来过几次,穿一件黑色的列宁装,说话细声细气的,口袋里还插一支水笔。许老兵说:“你老婆那么漂亮还有文化你还图什么?真是搞不懂你这哥子。”连长在里面瓮声瓮气地说:“你懂个屁?我那叫爱情。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是个女人就能睡觉。”许老兵在外面说:“你那个叫胡搞,女人不都差不多吗?为这事值得吗?打仗没死,别为个女人把自己弄死了。”里面不说话了,许久传来一声叹息,道:“你不懂啊!我这真是爱情!我都冤死了!”许老兵说:“冤你个妈哟!爱情未必能当饭吃?当衣穿?”过了很长时间,里面的连长说:“你不懂!就算为她死了,我也是情愿的。”许老兵这个人就不挑嘴,他在伙房买菜时跟地方上一个女的有点不清不楚的。许老兵话还在外面说,里面没有吭气,但能看到烟头的火一亮一亮的。最后还真应了许老兵的乌鸦嘴—连长自尽了。自杀得太突然了,一点前兆也没有。
本来禁闭也关了,处分也处分了,连长也写了书面保证:保证不跟那女的有任何来往。事情也只能到这步了,再说这种事情也不能怪哪一个。说破坏军婚,两人都是军人,谁破坏谁呢?加上这边部队也护犊子,给他的压力并不重,休假的时候还能到南京去逛街吃个小馆子什么的,不过后面跟一个人罢了。初春的时候部队拉出去在滁县大牛镇做射击演习,我爸的连队驻扎在一个山地上。连长忽然夜里自杀了,用五四式手枪指着自己的头脑开了一枪,子弹从他的头脑里面出来又钻进睡在远处的通讯员的脑子里,两人同时死了。本来他无意伤害通讯员的,特意睡远了一点。可能是子弹钻进脑壳时忽然变向了,一下子又折进通讯员的脑壳里。两个人的脑浆溅了一地,跟一盆麻婆豆腐打翻了一样,红红白白。大家看着,摸着后脖颈子感觉到有点凉。临死的时候连长的两只手像大蜘蛛一样在被子上乱揪一气,把被子拉到很皱,连脚后面放的一个弹药箱也蹬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