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路上所见 (2)

同学少年 作者:周志文


在暗街北边的一个街口,有间杂货铺,杂货铺什么都有得卖,而以供应暗街之所需为主,譬如烟酒之类的。门口摆有水果摊,卖些香蕉、番石榴、龙眼之类的土产水 果,还卖甘蔗,甘蔗虽不算水果,却是水果摊的消费大宗,吃的人不少。每天下午起,水果摊前就聚集几个男人在那儿边说笑边啃甘蔗,他们一时兴起,往往喜欢玩 劈甘蔗的游戏,引起众人围观。游戏是把一整只带皮的红甘蔗立在地上,拿一把带勾的铁刀顶住甘蔗,然后放刀在空中玩一个夸张的花式动作,正当刀在空中时,甘 蔗倒下来了,而那男人在甘蔗还没全倒的时候,纵刀朝甘蔗劈下去,看劈到哪儿,那段甘蔗就由他独享,有的人厉害,能把甘蔗从头劈到尾,那么整只甘蔗就归他一 人所有了。整个游戏在调笑与漫骂中进行,但手上拿的刀又锋利无比,弄不好会伤到人的,所以过程也有些紧张。后来才知道那些男人是暗娼的保镳,他们的任务之 一是维护暗间仔的安全,在路口看到风吹草动,就连忙通风报信,还有一种任务是阻止被推下火坑的妓女逃跑,他们有和乐的一面,也有凶残的一面,其实整个暗街 都一样。

在政治禁锢、经济萧索的时代,小镇的娱乐事业并没有停止,正巧那几年可以说是电影的黄金岁月。小镇的电影院由一家增加为四家。最早的那家在火车站附近,原来是个专门演歌仔戏的戏园子,后来演起电影了,人龙不断,票房鼎盛,电影院就越开越多了。小镇虽小,但人口组织结构有点特殊,这里有一座联勤(当时军种的一种,与陆海空军是平行的)被服厂,员工人数不少,又有两个陆军军眷的「新村」,所以比起其它地方,「外省人」多些,但再多也不过当地居民的二十几分之一。外省人喜欢看国语片,本地人喜欢看日语片,早期还没有台语片,大约过了几年之后,才有哭哭啼啼打打闹闹的台语片出现。我记得我看过一部叫做《王哥柳哥游台湾》的片子,当然是黑白片,完全模仿好来坞的劳莱、哈台的演法,一胖一瘦的插科打诨,动作夸张,还是默片时代留下的痕迹,居然很受欢迎,后来那片子就续集、再续的拍下去了。

街口电影院新张贴出来的广告总会吸引行人,电影院除了有招贴广告,还有活动的广告。活动广告是让人前后夹着夹板,夹板上贴着电影海报,沿街敲锣打鼓,或者用吼叫来为电影作宣传,当时叫他们是「广告的」。有的「广告的」还化了妆,顶一个红鼻头,装成马戏团里小丑,跟黄春明小说〈儿子的大玩偶〉里的「三明治人」一样。但这种「三明治人」只流行了两三年,后来活动广告就由三轮车取代。

每家戏院都会在他们戏院的门口树立大型的广告牌,那些广告牌又高又大,用来介绍现在上演的或是即将上演的电影,最是引人入胜。广告牌是由帆布做的,一个巨型的电影广告牌往往是由好几个小型的广告牌组合而成,画的时候是一小片一小片的画,拼起来要成为一整体,不是老于此道者很难做得好。我上中学时,对绘画曾有兴趣,放学后常到戏院的画房去看师父们画广告牌,一度还想投身此业。镇上大东戏院有一位广告牌师父最得我心,别人画人脸时须要在剧照上先用铅笔打上格子,再在广告牌上画放大的格子,然后用炭笔依比例先画轮廓,才能把画像画得准确,而这位师父连画稿都不必打,看着剧照拿起刷子大剌剌的说画就画,一点也不犹疑。在他边上看,有时不知道他画的是哪一部分,就是知道他画的是哪部分,看起来也乱糟糟的一点也不觉得像,要等到他画完后拿到外面,把一片片的画板拼合起来,从远处一看,人物竟像活着的一样,其传神的程度,甚至比剧照上还要强呢,真是神乎其技。

街头林林总总可看的东西很多,不过各人所看到的不见得相同。上学路过,在快到菜市场的街角有一家很小的照相馆,这家照相馆门面寒酸得很,大门以外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橱窗,橱窗里放着几张放大的大头照,吸引我的,是里面一张我小学「学妹」的照片。当时彩色照片的色彩生硬得很,冲放的设备也差,有些照相馆喜欢把黑白照片加工涂上色彩,不管技术再好也显得怪异又别扭,我学妹的那张是张没加工的黑白照,却显得落落大方。学妹比我低一班,名叫崔美琪,本人就很漂亮,但照片把她拍得更美,黑幕做衬垫,使她皮肤更显白皙,眼睛大又明亮,脸上挂着轻笑,好像准备要跟你说话的样子,每次经过,都教人不得不多看一眼。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尽管我上大学之后就离开了小镇,其它家人也陆续迁出,但我每年还会回去几次,虽然我出生外地,但长于斯学于斯,在情感上言,小镇也算我的故乡,它又是我母亲的埋骨之所,我总要不时的回去祭扫,然而每次回去,都会或多或少的牵引出黯然神伤的情绪。我以前住过的眷区已改建为贴满褐黄相间瓷砖的大厦,里面住的人已全不认识,眷区前面的小溪,以前是我们小孩练习游泳、妇女洗衣的地方,现在上面加起了盖子,变成了一条四线的公路了,因为小溪没了,「对岸」当然也不再存在,原址的暗街区已建满了连栋的商业大楼。我突然对当年藏污纳垢的暗街怀念起来,那些群聚在街口劈甘蔗为戏的保镳,那些边捉虱子边调笑的妓女,不知道后来都被扫到世界的什么角落了?因为缺乏实景左证,有关那个潮湿阴冷时代的记忆,就像褪色而模糊的面容,消失了后就再也想不真切。

唯一可以验证的是低我小学一班的学妹崔美琪了。一次小学同学会见到了她,她与一般中年妇女一样的发胖了,但面容还很姣好,还看得出小时候的部分模样。她听说我在大学教书,特别热心的告诉我她儿子是某所大学毕业,已在某个令她得意的处所工作之类的事。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脑中不禁想起小镇的那个幽暗的照相馆来,想问她那张小时候的照片还在吗,但话还没说出口,另一个她同班的女同学大声插话,硬拉着她要往外走,她尴尬的跟我说她要早点回去,因为家里还有一大群牌搭子,正等她回去重燃战火呢,说完哈哈的笑了起来。她问我刚才要跟她说什么?我说没什么,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她顿了一会,彷佛不懂又彷佛懂似的,笑着说是呀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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