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外国印制的世界地图,印制的时间大致在二次大战结束之后不过几年,上面的「中国」与我们熟知的地图很不一样。外蒙古当然已画了出去,东北、西北与西藏虽然与中国同颜色,但总是浅些,上面用较小的英文写着「满州」、「东土耳其斯坦」及「西藏」等字样,可怜中国CHINA英文五个字母,只放在大约从四川到东海的一片土地上。有一次我跟一位同学说,共匪进军西藏,怎能够算是侵略呢?自己的部队开进自己的领土。同学不以为然的问那该怎么说,我说如果是共匪的不对,谴责的该是汉族压迫藏族,不能用国际间侵略一词,他不置可否,转移话题说:「从哪里听来的浑话,传出去可是要命的呀!」
想不到这话还是传出去了,我当然知道是由谁讲出去,但话已讲了,而且自己不觉得有错,就不去管是谁传的了。没多久,导师叫我去问话,我们的导师是一位刚从师大地理系毕业不久的青年,像他这样系出名门的「大牌」老师,在我们学校很少,我们学校的教师基本上多属「杂牌军」,提起学历,多有不堪。他可能因为年轻,没见过太多的世面,跟我谈话的时候比我还紧张,说「听说」我说了些对「当前」不满意的话,他想了解一下,我把同样的话再说了一次,问他我是哪里对「当前」不满意?还问他我的话到底是对是错?他油滑得不肯正面回答,老是说高中生应专心学业,不要为管不着的事烦恼。
接着军训教官找上我,一位尉级的「小」教官说得很不客气,说像我这样批评时政,会被逮入狱的。但隔了几天另一位校级的「大」教官召见我,说他听到「小」教官威胁我的事,要我不要被吓着了,他说那是对付一般人的,学校是教育的地方,老师不会用对付一般人的方式来对付学生的,相反的,老师会想尽一切办法来保护学生。他是一片善意,但我无法了解,我有什么需要学校保护的地方。我后来知道他们一搭一唱的演双簧,其它老师也配合演这一出戏,恩威并施,费尽心机的目的是要我加入他们服务且服从的政党,而且说只要入党,以前犯的过错就都不成回事了。
这种烦恼不断,我不清楚为什么我一定要「报効」国家,而报効之途为什么一定是他们设定的,但我孤立无援。同学纷纷入党,形成一种特殊的排外气氛,他们当然不会敌视我,但他们彼此用传递眼神的方式交换着秘密,对「外面」的我逐渐显示出距离。我当然有应付的能力,不过觉得无聊得很,学校生活对我完全是浪费生命。
还好学校在偏远地区,学校还有蛮多心不在焉的老师,他们并不热衷政治,更不会为某一政党服务,其中有的程度还好,以前也读过一阵书,但当下的遭遇,都让他们自觉是被世界遗忘的人,都自暴自弃得厉害。他们有的沉默无言像个呆子,有的又疯疯癫癫的,成天喝酒闹事,静躁不同,都有趣得很。一个教我们历史的四川老头,据说年轻时做过和尚,也落草做过土匪,字写得极好,学校大小「颜书」,都由他写成,人家是恭楷,他则是草书,有的地方还是狂草,弄到几乎没人认得,但据闻校长护着他,别人也不敢说怎样,校长是个懂书法的人。他留着大把胡子,上课讲的四川话,乡下小孩没人能懂,又纵酒使气,嘴中常说愿与天下人为敌,有次遇到一个初中学生跟他抬杠,他一气之下真的把他从窗子丢了出去,幸好教室不是楼房,被丢出去的小孩屁股一拍的爬了起来,嘻皮笑脸的干脆逃课了,几个教室的学生为顽皮的小孩欢呼大叫,大胡子老师则对着窗口大骂,整个场面诡异而迷离,真让人觉得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狂世界。
学校大部分老师的程度其实都很坏,他们的能力根本没法「驯服」学生,然而他们都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偏僻的不知名学校任教,相信这里的学生当然也差得不得了,这种「信念」让他们在误人子弟的时候也都理直气壮的没有什么道德的压力。我有时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愤,有时又庆幸自己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压力虽有,自有解决之途。老师无心教学,学校混乱无比,正好提供我真正的自由,我的成绩一团糟,但我学会自我调侃,一度以为在这种学校读书成绩好才令人担忧。
当然提供我另个自由又广阔的地方,就是梵谷,起初只要我回到我简陋的小房间,坐在书桌边,我就可以从拉克劳的麦田出发,用记忆的方式到梵谷一生所走过的地方游走一遭。后来我慢慢神通广大,不须面对那张画、不须翻开画册也能走进梵谷的世界,在纯粹而有些神圣意味的艺术气氛中忘记自己悲哀又荒谬的处境。
梵谷后来因为癫痫引发的神经错乱,不得不住进精神病院,他在住院前用刀子割去自己的一只耳朵,有人说他割耳是是为了向朋友高更表示不满,不过这不是定论,哪有对别人不满却割自己的耳朵的?但这事也不见得不是真的,天才总是不能用常理来判断。梵谷的性格中,有一种完全不能平衡的矛盾,这种矛盾对立得过于尖锐强烈,常常造成自毁的结果,他大部分的画作其实已经透露出这个秘密,一年多后,他在几次出入精神病院之后,终于还是举枪自杀,正是这种性格杀伤力的最好说明。
梵谷有许多右耳包着纱布的自画像,他割的是左耳,画里全是右耳,这因为是画镜中自己的缘故。他还为了他住过的精神病病房画了很多幅的画,画中以他惯用的发亮的黄色为底色,表面平静其实仍透露出些许的不安。梵谷还有一幅更令人不安的作品,那就是那幅题名叫「麦田群鸦」(Crows in the Wheat Field )的画作了,那幅画是由两个几乎是正方形相并的横式长幅,据说是梵谷最后的作品。画的上半部是灿烂的蓝空,下半部是锦绣般的金黄色麦田,麦田中间一条弯曲的田埂小道。梵谷画这幅画,用的全是粗笔,大块黄色蓝色颜料被他用枯笔「括」在画上,天空的线条是扭曲又虬结的,有些蓝蓝得过深,有点像深海里的海水,又波涛汹涌的,太阳虽然很大,但被太过强烈的蓝色与金黄色逼迫,竟然变成像死面般惨淡灰白的一团。麦田黄色的线条也是同样的混乱,风十分强烈,麦子倾倒得厉害,也许看到人来,一群乌鸦从田间惊飞而起,整幅画有令人不敢逼视的气势,充满着不可言喻的命运的危机。这是梵谷之路的终点,梵谷走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走出来。
我的世界同样混乱,我也一度陷入孤独而危殆的情绪中,幸好我没有像梵谷那么样的神经质与创造力,当然也没有随之而来的自毁。我在梵谷布满惊飞乌鸦的麦田徘徊了一阵子,终于又涉险若夷的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