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关生命另一部分的事
我读初中的时候,我们把镇西郊广兴村的公墓戏称作广兴大学,到底是谁先这么说的,其实也莫衷一是,反正是其来有自,相演成习。人死了不说死了,而说进广兴大学去了,这使得我从少年起,「进大学」这句话就有两层意思,一个是指真的到台北去读大专,一个是指安息主怀,再也不能在世上鬼混了。
当时的社会还没筑起文明的高墙,人与自然的关系还是很密切的,哲学家说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总有一部分是与死亡有关,因此大家也就不特别避讳它。我们家门前有条溪流,沿着溪流有条不是很宽的路,可以通往镇上主要街道,小路与主要街道交会口有间打铁店,而打铁店边上又有两家棺材铺,就跟打铁店喜欢把他们做的切菜刀、开山刀以及锄头犁耙等作品陈列在店门口一样,棺材铺也喜欢把他们得意的成品放在大门口任人参观挑选,因为棺材体积庞大,他们在溪畔又搭起一排由铁路枕木做的支架,把一躯躯(闽南语称棺材的单位,读如国语的「枯」)棺材整齐的斜靠在那儿,这使得我们每次上学放学,都得从成排的棺材间路过。死亡虽然有点可怕,但在我们的观念中,也不那么排斥,每个人似乎都知道,所有人生的结果只有一条,而且那个唯一的结果距离我们并不遥远。
乡下人家如果有老人家,常会让老人家在生前挑选好他们的「寿材」,其中有他们百年后驾鹤西归时穿的戴的,当然也包括棺材等的用具。有的老人会很早就准备好,寿衣寿帽可以放在箱子里,棺材只有摆在放置祖先牌位的那间「堂屋」,因为那是家中最中央又最大的房子。我小时到一位同学家玩,在他家的堂屋一角看到一具擦拭得乌黑透亮的棺材,有一次我们躲迷藏,老是找不到那位同学,原来他躲进他祖母的棺木里面去了,而且还把棺材的盖子盖起来了呢。
我们小时候,有许多后来被认为是迷信的想法,在当时我们却是坚信不疑。譬如小溪常有小孩淹死,大家都相信水鬼会拖人下水,又听说一个人淹死了,只要找到人来顶替,他就能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了,因此淹死过人的那一段水域,通常就没有人敢再在那儿游泳。但夏日炎炎,小孩很难敌过溪水的诱惑。小孩间流行着这个说法,说水鬼只要看到水牛,就不敢兴风作浪,所以我们想游泳时,总挑有牛在泡水的那个河段,水牛一下子成了游泳孩子的守护神了,现在没人会相信了,但当时是大家都信的。泡在水里的水牛脾气好得不得了,小孩在牠旁边跳水胡闹,潜泳时偶尔不小心,还会撞到牠的肚皮,牛从来也不生气,自己独个儿在那里放松筋骨,鼻子喘着甜甜的大气,嘴巴不停的反刍着草料。后来我长大了才想到,淹死小孩的河流,不是水深就是有漩涡,而牛泡水的地方正巧是水流缓慢而且是水浅的地方,在那儿游泳,危险性自然就少了。
二 叫魂
我小时候,有时会莫名其妙的发烧,发烧的人自己觉得冷,别人一摸额头,就会说怎么这么烫啊,这就表示发烧了。我一发烧,母亲与姐姐就会帮我「叫魂」,说我贪玩,在外面把魂玩掉了。这时母亲叫我在床上躺着,她跟姐姐拿着一件我的衣服,到我刚才「失魂」的河边,烧了堆纸钱,把我衣服在火焰上绕了绕,口中念念有词的,等火熄了后,就一个喊着我的名字,一个在后面应答着「回来了」,从河边慢慢走到我身边,把衣服又在我头上绕了绕,再把衣服捏成团状,要我抱在怀中睡觉,一觉醒来,包准就好了。
如此屡试不爽。但我躺在床上,有时并没睡着,母亲姐姐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母亲在回程时不断叫着我的名字,怪异的声音透着惊慌,尤其是姐姐代我回答,不断说回来了回来了,两人像演戏,又像唱双簧般的,荒唐得令人发笑。有时我发烧时睡着了,就不知道她们做的事,第二天醒来,发现怀中一团有烟味的衣服,就知道昨天发生过什么了。我当时确信是「叫魂」救了我,但那两天我根本没到河边玩,为什么老是认定我的灵魂是在河边丢掉的,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