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宝应宫附近有家「小店」,招牌上写着主要业务为命相、择日、命名、地理四项,下面写着菜瓜师三个大字。
这菜瓜师三字现在由我高中的同学继承,他名叫魏黄灶。照理来说,他是菜瓜师的第五代传人,用西方贵族世袭的方式可以叫他做「菜瓜师五世」,或直接叫他菜瓜师才对,但他或许是谦虚,或许是认为菜瓜师这三字不雅,并不允许别人叫他菜瓜师,只表示自己继承这块招牌,也继承这块招牌下的业务罢了,他仍然只叫魏黄灶。
但小镇的人哪管得那许多,菜瓜师就是菜瓜师,管他是祖宗或是后代,合婚办喜事要选日子,生了孩子要取名字,人入土要看风水,不找菜瓜师找谁?明明他是魏黄灶,大家还是不管人前人后的只叫他菜瓜师,叫久了,谁也改不过来,连魏黄灶走在路上,一听到后面有人在叫菜瓜师,他也自然也会回别过头来。
据乡下人说,菜瓜师的第一代元祖是从福建泉州来的一个青年,当时台湾还没割让给日本。他在家乡时读了点书,渡台后在台北各地浪迹过,但一无所成,终于跑到这个东部小镇,落脚在一家卖菜瓜及其它菜蔬的小店打杂,当时大家都叫这家小店做菜瓜店,小店旁还有几家棺材铺。菜瓜店老板家迁台已久,在小镇算是大家族,但自己家人口单薄,只一个女儿,老板看这位青年老实,就把女儿嫁给了他,不过约定以后如生了两个男丁,一个跟父亲姓,一个得跟母亲姓。一天菜瓜店的老板死了,由于只有他识字,丧事大小包括买棺木、选日子都由他全权处置,结果一切调停安妥,赢得大家赞许。而菜瓜店隔壁有几家棺材铺,来此选购寿木的丧家须要各项指点与安排,那些「业务」就逐渐落到他头上,慢慢的,这菜瓜店出身的师父不再卖菜瓜,菜瓜师的名号就不胫而走了。
菜瓜师成名之后并不忘本,因为后来只一个儿子,就要儿子一肩双挑,把父母的姓合在一块,从此就姓魏黄了。原来我这位同学魏黄灶不是姓魏名黄灶,而是姓魏黄单名叫作灶,这是我在高三时一次与他聊天后才知道的。
魏黄家从此步入坦途,安康渡日。但因菜瓜师的业务范围包括命相一类,其实不论择日命名算风水,都多少跟命理扯上些关系,一扯上关系,就有透露天机之嫌,这在个人运势上就是忌讳了。细看有名的命相师,常能帮别人指点迷津,让人逢凶化吉,而自己的遭遇都不会太好,尤其在子嗣上,有的就此断了代,有的有后,但独缺男丁,像菜瓜师这样五叶相传,就算每代都是单传,也是该行业极少见到的事。一次我听人说,这一方面是仰仗祖宗的庇佑,另方面得靠自己广绩善缘勤种福田始以致之。
命相师的广绩善缘与一般人的广绩善缘还有不同,命相师的广绩善缘尚包括在明察天机的时候要节制,明明知道十分,说出的时候最多不要超过一分,因为宣泄过尽就有碍天道运行了,这是为什么听命相师说话,总觉得四面风八面堵似的老是抓不住方向的原因。譬如就算看到索命鬼在旁边,也不能告诉对方马上要死了,当然像这类生死大事,命相师就算是参透全局,对之也都是无可奈何的,只能苦口劝对方,最好改走他路试试,通常对方不会改,就是改了,也因为太仓促而无效。总之命相师知道命运之所以为命运,绝大部分是要对之遵行不逾的,小部分或无关紧要之处也许可以帮他动一动,但也要谨守分际不要动得太多,以免扰乱了上天为世间定下的规矩。这里一定要节制小心,否则就成了「逆天」了,孔子说的「畏天命」,就是指此而言。
魏黄灶到了他祖父时才迁居到现在宝应宫旁的现址,原址的几家棺材铺在他迁居时还在,但他祖父早想与它们脱离关系。菜瓜师发迹的营业是择日与风水,店开在棺材铺旁边,当然有接不完的「生意」,但这也形成了局限。因为请他看风水的如果多是看阴宅墓地的丧家,那看阳宅的就不太会来找他了,任何人都会避免晦气的呀!在择日上面也是一样的,安排出殡丧葬事务多了,有吉庆事的人就也不再光临。慢慢的魏黄灶的祖父发现他的营业主项,竟跟葬仪社所做的没有两样了,古人说有一得必有一失,真不我欺呢,他就下决心搬走,打算换个地方来改换门楣重启新运。
迁到新址的菜瓜师果然摆脱了以往的「阴」影,而朝向自以为最得手的择日命名这方向发展,结果也大有收获。魏黄灶告诉我,在极盛的时候,小镇有头有脸家的小孩有近一半的名字是他们取的,在他祖父与父亲的时代,一般台湾人不但要取汉名还要取日本名,这使得他们的业务忙得不可开交。
我们读高中的时候,魏黄灶的成绩不是很出色,团体活动也不太参与,因此也就不太有人注意他,但一毕业,他就令人刮目相看,因为他毕业还没一个月就结婚了,他当然没再升学。后来一次聚会大家忽然记起来,高三寒假前,教官带班上同学到冬山靶场打靶,打靶结束,我们几个同学跑到附近的庙宇抽签,打算问问毕业后的前程,其中也有魏黄灶。每人的签语都不同,当时没人当回事,事后也都嘻嘻哈哈的给忘了,但记得魏黄灶求的签语中有「妻儿鼓腹乐团圆」的句子,那时他还被人取笑了一顿,想不到没满一年就得到应验。来年后的寒假,我们在外地读书的同学回乡,大一才读一半呢,他就喜获麟儿了。
他之提早结婚生子,是因为他父亲生他已是五十出头,魏黄灶毕业时他父亲已七十岁,这行业的人最为子嗣担忧,所以他结了婚而且快速得男,确实是菜瓜师家族的天大喜事。汤饼宴时,整条街都排满酒席,车辆都得改道,热闹得不得了。我们班上同学都去了,当时魏黄灶发下豪语,说每年这时候都由他来主持同学会,吃的喝的都由他负责,他父亲也在旁边拍胸脯保证,反正那天气氛兴奋极了。但后来这个许诺并未兑现,不要说每年的同学会不见举行,十年后同学会在母校举办的时候,人几乎都到齐了,却独缺魏黄灶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