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鬼打墙
我高一时有一位同学名叫林崇德,他成绩优秀,是学校公认的好学生,他的家因为从事与阴宅建筑有关的行业,就住在广兴大学附近,以古人的话,就是位居北邙山与死人为邻了。我们有时会请他讲些有关鬼神的见闻,我们都相信以他朝夕相对的环境,一定有些与常人不同的经历,但他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年少气盛,加上阳火很旺,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会避着他,所以没有什么可说的。倒是有一次他说了一个他叔父的故事,是有关「撞壁」的事,撞壁是闽南话,换成国语就是「鬼打墙」。
林崇德的叔父是堪舆师,对鬼神的事基本上都是相信的,但并不害怕,林崇德说堪舆师身上都带有一具罗盘,这具罗盘跟天主教神父身上的十字架、和尚怀里的《金刚经》功能一式一样,一拿出来,不干净的东西都会躲得远远的。有一次他叔父到林崇德家,吃晚饭时跟他爸爸喝了点小酒,天黑了还要坚持回城里,林崇德的父亲想他的职业,就是遇到什么差错,也不会有应付不了的,就让他一个人在微醺之下走了。
想不到他叔父走出他家不久就迷糊起来,他走的道路前面分出几条小路,每条小路都很像,他选了一条,结果走着走着,前面又遇到几条分岔的小路,他又选了一条,还是走不出去。眼见不远的公路上,一班客运车开过,他知道如赶不上那班车,要回城里的家就得全靠步行了,然而越是心急,越是走不出去。这时他意识到可能「着了道」了,打算把怀里的罗盘拿出来,但手不管如何伸,就是伸不进怀里。他的职业告诉他遇到这类事要镇定,千万不能莽撞,他知道自己前面的这位颇有些本事,能阻挡他拿罗盘,绝非泛泛之辈,他就干脆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心里想,你想跟我耗,我就恭敬的陪你耗它一下。他从外衣口袋掏出香烟,心里暗喜,终于能掏出东西了,他作了一个向对方敬烟的手势,就划火柴点烟,想不到连划了几枝,完全划不着,这时又一阵阴风吹来,天色更暗,连分岔的小路也看不见了,他也心慌了。他坐在那儿,越坐越冷,一下子尿急起来,就站起来拉开裤裆,当场小便起来。想不到当他小便完毕,四周就开朗开来,他发现他就站在客运站牌附近,而最后的一班客运车,还正巧停在站牌边好端端的等着他呢。
林崇德的结论是,遇到这类事,还是以镇定为先,鬼打墙时前面出现的路千万不要走,以免「敌人」诱我深入,越走越远,终于不能回头。林崇德又说,设计鬼打墙的鬼绝大多数并不是十恶不赦的「恶鬼」,只是逗你玩玩,并没有非置人死地的意思,你只要表示视破他的诡计,他就不见得要跟你玩下去。还有,所有的鬼跟我们人很相像,都爱干净,他在逗你玩时,你拉屎拉尿的,他觉得无趣,就会放你走,所以记得遇到这类事,小便通常就能解厄。
「假如碰到的一个是脏鬼,屎尿都不怕,那该怎么办?」一位同学问。
「那就比较麻烦,但他设计的路你都不走,久了他不觉好玩,就会结束这场游戏。」林崇德说。
「假如碰到的鬼既不怕脏,又是穷凶极恶的厉鬼,一心想置人于死,那该怎么办?」另位同学问。
「那就没法子了,只得凭造化的意思啦。」林崇德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他已经尽了告示的责任了,哪有用一张药方,治尽天下病痛的道理。
「你叔父在那儿耗了半天,怎么客运车还会在那里等他?」起初问他的同学又问。
「鬼打墙时所遇的时间不是真实世间的时间。」林崇德停了下说:「有点像在梦中,经过了好长的一段故事,而在外面人看,也许只不过是几秒钟罢了。」大家彷佛都懂了,或许还有些不懂,只是都不再提问了。
四 阴阳眼
我的同学戴有松家在宝应宫前开饮食铺子,夏天卖冷饮,大多是刨冰之类的,冬天卖芋圆加红豆、绿豆汤,小本生意,不求大赚,维持生活没有问题。铺子原是由他父亲经营,但到戴有松读高中时,他父亲年纪大了,腿受了伤,行动有些不便,就退居幕后,店里的事大致由戴有松的姐姐负责,戴有松没课的时候,也得到店里帮忙。
戴有松的父亲据说有阴阳眼,能够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是我们早就听说的。有一天下午我与朋友到戴有松的铺子吃冰,那天戴有松不在,他姐姐把冰刨在分别盛仙草及红豆的两只盘子里,端到我们面前时,就觉得大热天一股寒意袭来,小店没有电扇,电灯也没开,我们以为是冰品的缘故,但我们吃了几口,越觉寒冷,一回头发现原来在店后面更黝暗的角落,戴有松的父亲端坐在那儿,两眼紧盯着我们。也许他的一只眼睛反射着街上变化的街景,譬如汽车路过什么的,而另只眼睛却什么也没反射,让我们觉得他的眼睛彷佛真是一白一黑,那就是所谓的阴阳眼吧。我们是戴有松的同学,本来应该向他请安问好的,但当时直觉背脊发凉,没等把冰吃完就跑了。
后来我们把我们的「看法」告诉戴有松,他大笑说我们弄错了,阴阳眼并不是一眼白一眼黑,所谓阴阳眼是指他的眼睛能够看到一些属于阴间角落的事,譬如人死后的幽冥世界。但他说,这种能力有大有小,大的能看到比较大又多的事,小的只能如浮光掠影般的看到一点点别人看不到的,也没什么好稀奇,这跟有些人眼力好有些人眼力差是一样的。我们紧接着问他父亲的能力到底是属于小的还是属于大的呢,他说应该属于中等的吧。
戴有松说这种能力大多是「天赋」,不是靠后天修练得来,而且像他父亲,也不是生下来就有,他如一生下来就有这本事,大多会去开择日馆,做堪舆师或是与命理有关的行业,或者做庙祝、道士等的,绝不会浪费他的天才在庙口靠卖冰维生。他的父亲是在他四十五岁左右一次跌倒摔断腿之后才突然有这能力的。戴有松说,他父亲刚摔伤,躺在床上,邻居一位老阿婆死了,家里穷,丧事只能潦草办过,一天他父亲就看到那位阿婆走到他前面哭诉她子女不孝,说人死了只做了个头七就打算把她埋了,难道不知道人死至少要有七道难关要过吗?他父亲请人去通报丧家,说老阿婆显灵的事。丧家说要做完四十九天七道超渡法事,家里如何想办法也没这个能力。第二天老阿婆又来了,说不要怕没钱,她生前在她睡的竹床与灶脚的一张竹桌里面藏了钱,应该够用,他父亲又叫人去通知丧家,结果真的在老太太睡的竹床缝隙中找到了钱,钱是用绳子扎着成卷的塞在竹床床脚中,不知道老阿婆是怎么塞进去的,在厨房的竹桌子里面,还藏有几块日本龙银呢。老夫人的丧事自然照规矩风光的办完,而戴有松父亲有阴阳眼的名声就不胫而走了。
有些东西人千方百计的想要得到,但得到了,又千方百计的想摆脱。戴有松说,他父亲的阴阳眼赢得很多人的尊敬,以前的朋友,有些对他另眼相看,但也让他逐渐与人疏离,能够与幽冥相通的人总会让人心存畏惧。所以他说他父亲不多久就不大想玩了,他又说让他父亲想摆脱这个能力的最大原因还不是朋友间的疏离,而是一个更惊奇的经历。
也是与丧事有关,戴有松他们家有位在地方算是有头有脸的亲戚,家里的一位老者去世了,因为家道很好,子孝孙贤,丧礼当然办得堂皇。一天那位死去不久的老者来找戴有松的父亲,诉说他初为人鬼时的遭遇,听来令人不胜欷嘘。原来人初死会在他熟悉的世间还待些时候,不是善人立刻上天堂、恶人立刻下地狱的,原因是阴间也有公文往返的事,总会耽误些时间。这位老者利用他在世间最后的时刻,到处看看,想不到有了一些新发现,他最敬佩的一个在官场有廉洁名声的朋友,原来私藏着一笔为数极大的不法所得,而对他尽孝道把丧事办得很好的两个儿子,其实并不是他一向了解的正直而富裕,他们的经济一团糟,而男女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弄到第三代之后的血统都有点乱了。戴有松说他父亲只能听老者拊膺切齿的说,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知道老者过些时候到了新世界就会把这些观察所得全然忘掉,而这些龌龊的事,却不幸要跟随戴有松的父亲一辈子,他还得在去亲戚家吊丧时,要假装一切不知道的样子。
「伯父有比别人更大的能力可以发现真相,不是很好吗?」一个同学问。
「世界的美丽,原来只是个假相。所谓真相,多数是丑陋不堪的。知道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戴有松说,他父亲后来一直想摆脱这个能力。
「后来摆脱了吗?」我问。
「这要看天的意思,当然也须要个人的意志。也许要向神明不停祈祷,要祂早日把这个多余的赏赐收回去。」但他父亲不是意志很强的人,他继续说:「当能力逐渐消失的时候,又有点舍不得了,毕竟有这超能力,能洞察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有时候还真是令人艳羡的,这是人的一点虚荣心吧。」
世事原本是复杂又矛盾的,只能用这个方式来解释他父亲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