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空山松子落 (2)

同学少年 作者:周志文


现在转回来说尤金祝。尤金祝高中到宜兰去读宜兰省中,他行事看起来有些温吞,但心思还算细密,对于人生世事,也有特殊的体悟,加上文笔不错,终于成了个写现代诗的诗人。他又结识了一位救国团刊物的主编,那位主编常请他帮忙校稿编辑,尤金祝这人就是这样,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但一发起痴来,也不计后果的全身投入。他在编辑事务上花了太多心力,又因那为主编而认识了许多诗人文学家,整天周旋在那群疯疯癫癫的人物之间,结果耽误了学业,高中毕业并没考上任何大学。他在救国团的交往其实是直线进行的,他只与那位主编要好,其它人表面热络,但都是假相,不巧的是那位主编不久又意外死亡,他不但没有如愿的继承了主编位置,反而被人用卑劣的手段逐出了救国团,他善良又老实,根本没反抗的力量,只有乖乖走人。他后来就到台北去寻求发展了。

我奇怪他富裕的家境,对他后来的出路似乎一无帮助。我读大学的时候,有时会在某些文艺场所见到他,但很少有长谈的机会,他似乎还在文艺界混,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我想他的家人对他当时的处境是深不以为然的。不久后听说他去参加警察的考试,考上后去做警察了。对于他而言,那真是个完全不搭调的职业呀,他怎会去「屈就」呢?后来我终于弄懂,他做的还不是一般的警察,而是专管监狱的法警,成天跟囚犯在一起,这样说来就更不搭调了。又隔了一段时间,他离开了「法界」,原因传说是他在监狱贩卖高价的香烟给囚犯,被「人赃俱获」的逮到,结果自己由管人犯的人成了被关的犯人,人间的戏剧,再也没有比他演出的那出更惊悚又离奇的了。

他意志不坚,个性软弱,他一定犯了错,但他不够狡猾,所以别人都逃了,只有他被逮。也有可能是他犯了一点小错而别人又嫁祸给他,终于变成了大错,要是这样,就更为悲哀了。就这样过了十年或者更久,我终于才有机会见到他。他已从狱中出来,有了新的工作,在一个文艺基金会之类的机构当的秘书,那个基金会在我任教的学校附近。我问他待遇,他说差得不得了,一个月只有两万元,他早已结婚,太太虽然有工作,收入也有限,孩子在念高中,家计很是不好,待遇不高,但多少能贴补家用,总比没有的好,这是他的话。有一天我在等公交车,看见他从我旁边走过,阳光明亮,把他底层的白发完全照出来了,原来他满头乌丝,全是染出来的,我当时心中一紧,暗中说好友,要多保重呀。

他还是保持对文艺的关切,随时阅读书籍刊物,我偶尔在报上发表文章,他表示都看到了,而且对我还赞誉有加。我记得初二时他借我的《小说报》,开启了我亲近文学的机会,我不知道在他那儿借了多少本《小说报》,但此后两年中,我把世面上能看的中文小说,看得几乎一本不剩,有的是文艺气息很重的,如张漱菡的《意难忘》、师范的《没有走完的路》、赵滋蕃的《半下流社会》等,有的没有什么文艺腔,叙述故事沉着痛快,我对这类的书更是欣赏,正好尤金祝的楼下骑楼边有家租书店,我每次到尤家还书,都会到这家租书店逛逛。这家租书店老板心肠很好,书借出门是要收费的,但在店里看就不必拿钱,我就在他店里站着看完了费蒙写的大堆头描写间谍斗智的小说《赌国仇城》及《情报贩子》等,我看完这几部书之后,竟觉得自己眼界始阔,智慧大开,到处寻找冒险又情境诡谲的书来看,后来找到一部翻译书,便是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录》,这本书波澜起伏,其中穿插冤狱与报仇的情节,过程惊心动魄又胜过了《赌国仇城》。我从读过《基督山恩仇录》之后,才知道外国人写的小说,比当代中国人写的小说更「深刻」些,自此就沉醉在法国与旧俄的小说之中,大量的阅读,是在上了高中之后。

饮水思源,该感谢的自然是尤金祝,他不知道他少年时一次无意施展出来的同情,对我有如此重大的意义。我后来没跟他连络了好一阵子,他终于离开了那基金会,那是我路过基金会进去找他才知道的。后来我打电话到他家,他说孩子大学毕业了,找到份能糊口的工作,自己就辞职不干了。自从法警事件后,我不敢多问他的事,怕不小心总会刺痛他。在对话中知道他父亲早过世了,母亲老了,与一个未出嫁的妹妹住在乡下,经济条件也不是很好,我问他那会画画的哥哥怎么了,他说他已定居美国三十年,很少回来。

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幅书法条幅,书法家用隶书写着唐代的诗人韦应物的一首五绝,诗题是〈秋夜寄丘员外〉,诗中说:

怀君属秋夜,

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

当我读到「空山松子落」的时候,心中想起生命中经历过的一些细琐的往事与人物,特别是少年时在宜兰乡下的同学们,像尤金祝这类的。我的这群同学都是台湾社会芸芸众生中的一部分,一生平凡,默默无闻,很少有特殊成就,他们存在于世,有点像深谷中的花开花落,无人关怀,无人知晓,但对那棵寂寞的花而言,那短暂的开落却是它真实的一生。空山松子落,不只是一颗,而是数也数不清的松子从树上落下,有的落在石头上,有的落在草叶上,有的落在溪涧中,但从来没人会看到,也没人会听到,因为那是一座空山。啊,多么豪奢的一场坠落!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我反复念着这两句。尤金祝也许跟我一样,常常会晚睡的,我决定等再晚一点打电话给他,只问问他近来好吗,其它的事,就不谈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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