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我从外地旅行回来,一次宴会,听周围的友人说姚青山住进专门照顾失智老人的赡养中心了,我惊讶的连问是真的吗,答案十分明确,我又问是哪里的赡养中心,却没人能说得详细。据说是他孩子送去的,再没人真的见过他。他事实已失智七八年了,后来越来越严重,已到行走坐卧都不能自理的地步,「这样的情况,也只有如此处理吧?」座上的一位友人说。
我想起我与他的关系,在座的没有一个人会比我更深的,他们其中有些只是他后来在中学任教时的同事,有几个曾作过他的「牌友」,一度相处甚密,但据说他后来已不太能打牌,自己不会算番,眼见人家赢了,就会与人翻脸,有次还掀人桌子,此后就没人跟他玩牌了。他们与他生活相契过,但对他的了解仅是泛泛,他从学校退休后,他们与他连泛泛之交也没了,不像我与姚青山,我们是少年时代的同学。我们初中就同校了,但不同班,到了高中我们就同班了,而且从此同班三年直到毕业。我与他初中虽不同班,但他大名鼎鼎,学校上下对他是无不相识的,他因初一就留级而且一留就留了两年,别人初中只要读三年,他老兄硬是混了五年,校园有此老油条要人不识也难。其实他并不是连留级了两年,而是除了留级之外他又「休学」了一年,问他为什么休学,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是休学,休学要办手续,他根本没办任何手续,就是发懒没去上学,到家人发现他没去上学,把他打了一顿,带他到学校,但已开学一个多月,已错过了注册期限,就只好在家「休息」了,幸好初中还没当兵的问题。等他家人知道他所以发懒是因为留级的缘故,又结结实实的修理了他一次。他在家里把刑期混满,一年后到学校注册仍然从初一念起,可怜他以前的同学都已经读初三了,他还得与没开窍的小鬼搞在一块,真是情何以堪。好在他有一个朋友跟他一样的遭遇,也是留级后先「休息」了一年,休满又重读一年,几乎每天都与他走在一起。
他的这位难友名叫林百伟,大家原来用台语叫他「两百尾」,后来「两百尾」不知怎么的变成「两百仔」了,这「两百仔」有时叫快了就成了「你爸」,明明说林百伟两百仔来了,听起来竟是「你爸来了」,无意中让两百仔赚到便宜,但两百仔天生憨憨的,也没有得意的表情,大家就不以为忤的这样叫下去了。两百仔跟姚青山都住在二结,两百仔的父亲在二结的纸厂做事,姚青山的父母住在山地大同乡,哥哥在二结街上开电器行,姚青山就跟哥哥住在一起,这纯是为了读书方便,但哥哥嫂嫂做生意忙碌,对于他就疏于管教,这是他留级了很久家人才发现的理由。后来据姚青山告诉我,他在初一留级,完全是因为沉迷武侠小说的缘故,而两百仔则是完全不会读书,照姚青山的说法,他留级是疏忽,两百仔的留级则是「罪有应得」。他们俩住在同一地方又同时留级,出入一起是自然的事,姚青山比两百仔饱读诗书又谙于世故,他们做事一向由姚青山作主。留级后姚青山跟两百仔说,学校如此可恨,我们不如上山习武吧,两百仔就说好啊,这时姚青山看见他家西北方山上有祥云飘浮,断定上面必有仙人,就带着几个饭团,与两百仔二人坐了一段火车,在礁溪附近找到九股山,飘然入山「寻道」去了。
结果当然可以想象,他们吃完所有的饭团,带着满身蚊子包回家。有这次经验,并没有影响姚青山对武侠小说的嗜好,他走到那里,总是带武侠小说到那里,每天上学,书包里必定装满够一天消化的「粮草」。他初二时骑了脚踏车来学校,边骑车边看武侠小说,不小心摔到阴沟里,把车子摔得稀烂,身体倒好,只有点皮肉伤,但他的一双深度近视眼镜摔破了一眼,左眼摔出一条深深的裂痕。他把所有的钱都拿去租武侠小说了,当然没钱去换眼镜,他就戴着这副破了一眼的眼镜,从初二戴到初三,成了学校特殊的风景,他也因此成为一个远近驰名的人物了。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地方,在小地方很难产生英雄,但人类渴望英雄,这个真理无须看过英国哲学家汤马士•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的名著《英雄与英雄崇拜》(On Heroes and 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也会知道。特殊人物与英雄人物的差别本来不大,在小地方,特殊人物就直接等同于英雄了。姚青山不很光彩的读书经历,与他有点痴呆又有点怪异的行径,竟使他成了学校一部分人崇拜的对象,这是他也没有料到的,崇拜他的尤其以女生为多。
这使得他在情感事业上,无往不利,当然这是我们旁观者的印象,他自己却并不认为如此。他后来高中跟我同班三年。高中只有我们那班是男女同班,我们班上有十六名女生,三十二名男生,女生数正好是男生的一半。他与班上的几位「有名」的女生都很要好,所谓有名是指成绩比较好又比较晓得装扮的女孩,她们比一般女生要早熟又懂事些,当然发情了的男生对她们也会多些注意。那群时髦的女生,对一般男生都是爱理不理的,在她们眼中,班上男生又土又脏,很难入她们的「法眼」,在中学时代,同龄的男女生通常女生要比男生成熟得多,班上只有几个懂时尚、会交际的男生才能偶尔跟她们打成一片。但姚青山跟女生混得好不是因为他懂时尚,他对时尚一点也没概念,伦巴、恰恰那些交际舞他都不会跳,女生不排斥他甚至喜欢他,是因为他个人的风格。他做事漫不经心,因为任性而常有忘我的举措,有时候还会有点邋遢,后来我想他之所以得到女生青睐就是因为他的这分孩子气,正好提供女生施展母性温柔的机会。他原本不知道,但终就发现这项秘密,因此而行事更有「风格」起来。
别看他只看武侠小说,他数学不论几何、三角、代数都十分好,刚巧是青春期陷入意乱情迷的女生数学都不行,姚青山就成了她们课余请教的对象。班上一个名叫白莉莉的外省女生,家庭环境不错,住在高级桧木建成的日式大房子里,姚青山被「延揽」到她家里帮一群女生补码学,有时补习太晚了,姚青山回不了他二结的家,就在白莉莉的客厅榻榻米上睡。有天晚上我被班上的一个叫史柏一的男生带到白莉莉的家,结果热闹的情况令人瞠目结舌,姚青山被几个女生围在中间,她们都穿着家居的便服,桌上摊着的是数学作业,但嘴里说的都是张家长李家短嚼舌根的事,还有人在抽烟,零食堆满一地,到处是纸屑果壳,进入耳朵是东一句「死姚青山」、西一句「死姚青山」的,哪里在温习功课?奇怪的是白莉莉的家人好像根本也不管,任她家的客厅变成皇帝淫乱的后宫!而当皇帝的自然是姚青山啦。
这情况虽然受其它男生艳羡,但据姚青山说对他的感情生活并没有帮助,因为一堆人对自己好,自己就要注意,不得对其中一个人有特别的感情,要分外小心的让大家都「雨露同沾」,否则就容易激起众怒,到时候就有罪受了,这是他周旋在女人堆中的真实体验。其次姚青山曾告诉我,他喜欢的女孩子根本不在其中,他喜欢一个名叫蔡菱妃的女孩,那女孩不但不是同班的女生,还是在别的学校读书的。有一次姚青山跟我一起走,在一座桥上,他指着溪对岸的一个女生说她就是蔡菱妃,我看是个瘦瘦的只是面孔还算清秀的女孩,我问他追了她吗,他说写了几封信,连个回音也没有,恐怕一点希望也不会有的。姚青山虽然对班上的女生一呼百应,但蔡菱妃在他的「治权」之外,不见得要理他,原来做皇帝也有受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