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卿先生自从得了中风症,行动不便,语言艰难,几年来,始终是带病延年。一九五八年他的儿子少卿逝世后,我更担心他的病体。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六日清晨,忽闻凤卿先生逝世的噩耗,多年来的老伙伴一旦永别了,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悲痛万分!
四十六年前,我和凤卿同到上海演出,他在艺术上给我的鼓励、扶植,向文艺界对我的表扬、介绍,都是十分诚恳的。最使我难忘的是,有一天他拉住我的手说:“兰弟,从现在起,我们永远在一起,谁也不许离开谁。”他已成名,我才初出茅庐,听了这话,怎么能不感动呢!此后长期的合作中,我们亲如骨肉,从无隔膜,数十年如一日。“九?一八”后,我从北京搬到上海,那时凤卿的身体不如先前,耳朵也更觉重听,因此不能同去。可是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我身边,少卿为我伴奏,幼卿给我儿子葆玖说戏。
一九五○年冬季,我开始写述“舞台生活四十年” ,有些旧事记不清楚,常常到凤卿家里围炉夜谈,他帮我追忆,互相对证。
清末京剧老生有三大流派,汪桂芬、谭鑫培、孙菊仙。他们在艺术上都受到程长庚老先生的影响和培育,又都是根据本身的条件来钻研艺术,所以同源异流,各有千秋。所谓继承流派,并不是亦步亦趋,翻版套印,而是应该掌握表演艺术的特点和精神面貌,达到形神俱似的境地。我听过汪桂芬,却没有赶上程老先生。据老辈说,汪的嗓音很像长庚,他又曾为长庚操琴,因此对于程的唱念、做派都揣摩到家,终于独立门户、自成一派,但能戏不多,武功非其所长。我早年有一次在凤卿家里见到程派名票周子衡先生,谈起程、汪的艺术,他说:“汪向长庚学到的东西实在不少,但大半是程晚年的唱法。程的唱法刚中带柔,沉着而又清灵,汪的唱法刚多柔少,轻灵方面似乎稍逊一着,这如同两个围棋高手对局,所差只在咫尺之间。”周子衡学长庚可以乱真。陈德霖先生曾对我说,他幼年学艺于三庆科班,是长庚的儿子程章圃的徒弟。长庚督导后辈向来严厉,大家都怕这位程大老板。有一天,某处唱堂会,周子衡正在登台客串,他误以为长庚在唱,就和同辈追逐玩耍,忽然有人在他后脑打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就是师爷爷程长庚。某天周子衡清唱“天水关”,长庚在窗外窃听,频频颔首。据老辈说,周子衡的嗓音像程长庚,又花了几十年工夫,钻研程的唱法,所以汪、谭、孙都请教过他。他和凤卿素有来往,凤卿从他那里也得到不少的益处。
凤卿是在武生的基础上学老生,又进一步学汪派的,他和汪桂芬所走的艺术道路并不完全相同,因此他在继承中又有了发展。他不是从小科班出身,而是在家里延师教授,跟崇富贵练毯子功,请陈春元教短打戏,如“蜈蚣岭”、“探庄”、“一箭仇”等,还请钱金福教过把子,向名师贾丽川 学老生,因为嗓子高亢,沉郁近于汪桂芬,又钻研汪派。进入清宫演出后 ,又从李顺亭学靠把老生戏,还和当时的一些名演员不断切磋研究,获益甚多,称得起文武昆乱不挡。他对艺术上的见解,也有独到之处。他曾对我说:“有了结实的功底,还要懂得戏理、戏情,老师口传心授之外,还要自己捉摸,从书本上也可以得到益处。遇到名师益友,千万不可放过,必须想尽方法把他们的好东西学到手。”他举“雄州关” 为例说:“我学过‘雄州关’。听王楞仙说谭鑫培的‘雄州关’有准谱,正好有一个机会,我就举荐谭、王二位合演一场。谭扮韩世忠,王扮韩彦直,旗鼓相当,精彩之至,我看了大有所得。这出戏在当时,谭久不演了,这个机会是不可多得的。”他又接着说:“我正打算与王楞仙合演一次‘雄州关’,不料他就在那次演韩彦直,因手拿双锤翻一个‘波浪鼓’ 闪了腰,从此得病,不久去世了。”后来程继仙参加我的承华社,我特烦继仙和凤卿合演“雄州关”,程是学王楞仙的,他们二位演得丝丝合缝,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