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飞

我父亲是位昆曲名家，对昆曲有极深的研究。我们家里的昆曲名家，经常是济济一堂的，大家互相研究，拍曲子，讲音韵，研究唱法。我幼年曾不断受到昆曲的熏染，甚至有时我父亲哄我睡觉也给我唱昆曲，所以我六岁就能够唱昆曲，养成热爱昆曲及戏曲艺术的性格。

由于我对戏曲艺术的爱好，到了十九岁，又开始学京戏，经常以票友姿态演出。到二十九岁时，我在上海暨南大学文学院当讲师 ，程砚秋先生到上海演出，我们交了朋友 。他那时在梨园界卓尔不群，傲骨铮铮，我很佩服他的为人，我们二人成为莫逆之交。他很希望我能到北京同他一起唱戏，那时我正在戏迷阶段，也很想多得些实践的机会；但是按照梨园旧规，票友下海必须有正式业师。拜谁呢？我们二人再三研究，我就提出了当时在京剧小生中最负盛名的程继仙先生。

程继仙先生是京剧老生鼻祖程长庚、程大老板的孙子，那时他已有五十六岁，却从来不收徒弟。叶盛兰的父亲叶春善先生和先师还是从小同科师兄弟 ，屡次要将盛兰拜他老人家为师，结果仍遭拒绝。据说他表示过：“学戏最艰苦，我花了多少心血、下了多少苦功，才有这一点成就，实在太不简单。而且也不是每一个人花心血、下苦功都能学得成的。没有演员材料的人，即使有名师，也是没法造就的，所以我不准备收徒弟。”要说我是一个外行，和他老人家一点渊源都没有，突如其来地拜他为师，哪里能够呢？所以我和砚秋说：“我的志向只有程继仙老先生是我理想中的老师，但我打听过，他从来不肯正式收徒弟，连姜妙香、叶盛兰愿意拜他，都没有成功，我已不作此妄想矣！”好一位程四兄 听了我的话之后，两道眉毛往上一抬，脸上露出一种微笑的对我说：“你真要拜程老先生，我给你办办看，好不好？”我说：“那是好极了，如果程老先生真能答应的话，我决计下海唱戏，别的都不干了！”

大约过了两个月，忽然接到砚秋来信说程老先生已经答应收我做徒弟，真是我出乎意料的高兴。因此我就摒弃一切，准备北上，想到程老先生素来不收徒弟，而对我忽然破例，反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及至到了北京当面见了程老夫子，方知他老人家破例收徒，有两大原因：一、程老夫子和步林屋、袁寒云二位曾结为盟兄弟，步、袁二公常常提及，说沪上票界，有一小生俞某，昆曲根底极深，惜其对皮黄唱做一切，未获名师指点，难免失之于野。如有机会，你老兄能指导他一番，倒是一个小生良才。程老夫子听步、袁二位屡次提及。所以对我已有先人为主的好印象。林屋山人与我真是忘年交，他办“大报” 的时候，经常要我写稿，并且指定我要谈昆曲，特地在报上留出地位，题名曲话。我与寒云公子 合作过两次“群英会”，那时我的扮相比现在胖，所以寒云说我与先辈王楞仙很有些貌似。步、袁二位，的确对我另眼看待，我之能立雪程门，他们二位的“地下工作”是不可湮没的。二、程砚秋的剧团鸣和社对程老夫子十分优礼，有次特烦程老夫子钻 了一出本戏“鸳鸯冢”。开演的这一天，他老人家特别冒上，在谢招郎逃走的一场中，来了一个吊毛 ，他忘了自己是将近花甲的人了，这一个吊毛险些起不来，总算勉强草草终场，回家就病倒了！程剧团主持人和砚秋本人对他当然觉得十二分抱歉，他在病中不能登台，馆子的戏份 每次照送，使程老夫子感激涕零，所以砚秋向他介绍我的时候，竞蒙他老人家首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