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一觉醒来,朦胧中看见一个身扎大靠颔下长须的人,站在床前对我说:“唉,这孩子睡觉不知道关灯,真太阔气了!”原来父亲还没有睡,正在练“定军山”呢!估计这时间总在深夜一两点钟。有时候,我也常被一阵急风骤雨般的鼓声惊醒,原来是父亲在练“打鼓骂曹”中的“渔阳三通”。父亲常说,在“骂曹”这出戏中,弥衡无端遭受屈辱,他的一肚子闷气直到打鼓这一会儿,才得一吐为快。也是这个人物显示才学,一露光采的重要时刻,所以这个鼓非打得听者动容不可。父亲还说,他的腕子没力,只有勤练,才能弥补这个缺陷。
记得是在抗日战争后一年,我曾和父亲在上海同合演过三天戏,头两天是父女合演的“打渔杀家”、“贺后骂殿”,第三天是我自个儿的“扈家庄”。在排练“打渔杀家”到萧恩嘴里念“也……罢,待为父送你回去!”以后,紧接着,场面上要“刮儿……仓”,“刮儿……仓”地连打两下,父亲看我的动作不很确当,就问我:“你知道场面上为什么要打这两下?”我说:“不知道!”父亲就说:“那是为萧桂英尽力用橹把船煞住,不让她父亲掉转船头把她送回家去的动作,做个衬托。在这两个动作之后,萧桂英就要念‘孩儿舍不得爹爹……”’可是我念了好几遍,父亲都说不对,他说:“王瑶卿先生就不这样念,王大爷念到‘孩儿舍……’时突然拔高,把父女之间难舍难分的感情,全部集中在这个‘舍’字上,然后在‘爹爹’这两个字上放声一呼。这样,跟着场面上一声‘扒拉……青仓’,老生萧恩口中那声悠长而凄凉的哭头才能托得出来。”父亲这番话,给我印象很深,至今每当我念到这句白口时,感情还会立时涌现,不觉热泪盈眶。
我父亲常带我们兄妹们到什刹海去玩,那里集中了北京的各种杂耍和家常面点,我们常去听刘宝全“长坂坡”、“别母乱箭”等。听完了,就在小摊上吃碗面或豆腐脑。父亲还说,刘宝全的玩意儿里边有谭鑫培、杨小楼的东西。有一次,我们听了刘宝全的“大西厢”回来,他不住哼着“二一八的俏佳人她懒梳妆……”的调子,他喜欢刘宝全圆转明亮的歌喉,和他那种似在板上而又不似在板上,自然而又动听的曲调。他说,这就是谭鑫培的东西。后来,他又发展了这种内行叫做“耍板”的东西,把它按在言腔里,听来很有味道。我父亲还说,譬如“长坂坡”中,刘宝全口中的赵子龙,同样具有舞台上杨小楼那股叱咤风云的气概。在描述人物上,刘宝全口中的赵子龙,往往能跟着情节的发展,越来越生动地描绘在听众眼前,使你不能忘记,杨小楼的赵子龙也是如此。当其初次出场时,在一台人中,杨小楼只亮一个赵子龙的侧像,很难令人注意,差不多的观众还不知道杨小楼站在那里呢?可是随着剧情的发展,虽然满台的人,你却只看见一个杨小楼在台上活动,他的光彩压倒了所有的演员。我父亲就最喜欢杨小楼善于把精力集中到剧情到达高潮时神采毕露的表演。在“定军山”中,他吸收了这种表演方法,父亲演黄忠接到夏侯渊书信之后,随着锣鼓的节奏,作着思索计谋的表情。跟着锣鼓越打越紧,动作也越来越美,最后忽然一个亮相,眼神一亮,就非常明确地告诉观众,计谋已定,胜利在握了。在表演黄忠下场的时候,父亲也非常喜欢杨小楼台步矫健轻快而背上靠旗文风不动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