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人性尚存:“文化革命”刚开始 时,我住在一所大学里。有一天,我从校外回来,遇上一大伙人,正在向校门口行进。走在前面的是一伙大学生,彼此争论 不休,而且嗓门很大;当然是在用时髦话语争吵,除了毛主席 的教导,还经常提到“十六条”。所谓十六条,是中央颁布的 展开“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规定,其中有一条叫做“要文斗, 不要武斗”,制定出来就是供大家违反之用。在那些争论的人 之中,有一个人居于中心地位。但他双唇紧闭,一声不吭,唇 边似有血迹。在场的大学生有一半在追问他,要他开口说话,另一半则在维护他,不让他说话。“文化革命”里到处都有两派之争,这是个具体的例子。至于队伍的后半部分,是一帮像 我这么大的男孩子,一个个也是双唇紧闭,一声不吭,但唇边 没有血迹,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有几个大学生想把他们拦 住,但是不成功,你把正面拦住,他们就从侧面绕过去,但保 持着一声不吭的态度。这件事相当古怪,因为我们院里的孩子 相当地厉害,不但敢吵敢骂,而且动起手来,大学生还未必是 个儿,那天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实。我立刻投身其中,问他们出 了什么事,怪的是这些孩子都不理我,继续双唇紧闭,两眼发 直,显出一种坚忍的态度,继续向前行进——这情形好像他们 发了一种集体性的癔症。
有关癔症,我们知道,有一种一声不吭,只顾扬尘舞蹈; 另一种喋喋不休,就不大扬尘舞蹈。不管哪一种,心里想的和 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在北方插队时,村里有几个妇 女有癔症,其中有一位,假如你信她的说法,她其实是个死去 多年的狐狸,成天和丈夫(假定此说成立,这位丈夫就是个兽 奸犯)吵吵闹闹,以狐狸的名义要求吃肉。但肉割来以后,她 要求把肉煮熟,并以大蒜佐餐。很显然,这不合乎狐狸的饮食 习惯。所以,实际上是她,而不是它要吃肉。至于“文化革 命”,有几分像场集体性的癔症,大家闹的和心里想的也不是 一回事。当然,这要把世界阴的一面考虑在内。只考虑阳的一 面,结论就只能是:当年大家胡打乱闹,确实是为了保卫毛主 席,保卫党中央。
但是我说的那些大学里的男孩子其实没有犯癔症。后来, 我揪住了一个和我很熟的孩子,问出了这件事的始末:原来, 在大学生宿舍的盥洗室里,有两个学生在洗脸时相遇,为各 自不同的观点争辩起来。争着争着,就打了起来。其中一位受 了伤,已被送到医院。另一位没受伤,理所当然地成了打人凶手,就是走在队伍前列的那一位。这一大伙人在理论上是前往某个机构(叫做校革委还是筹委会,我已经不记得了)讲理, 实际上是在校园里做无目标的布朗运动。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 线索:被打伤的学生血肉模糊,有一只耳朵(是左耳还是右耳 已经记不得,但我肯定是两者之一)的一部分不见了,在现场 也没有找到。根据一种阿加莎·克里斯蒂式的推理,这块耳朵 不会在别的地方,只能在打人的学生嘴里,假如他还没把它吃 下去的话;因为此君不但脾气暴躁,急了的时候还会咬人,而 且咬了不止一次了。我急于交代这件事的要点,忽略了一些细 节,比方说,受伤的学生曾经惨叫了一声,别人就闻声而来, 使打人者没有机会把耳朵吐出来藏起来,等等。总之,此君现 在只有两个选择,或是在大庭广众之中把耳朵吐出来,证明自 己的品行恶劣,或者把它吞下去。我听到这些话,马上就加入 了尾随的行列,双唇紧闭,牙关紧咬,并且感觉到自己嘴里仿 佛含了一块咸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