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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不幸 2

沉默的大多数 作者:王小波


十年前我在美国,适逢里根政府要通过一个法案,要求 所有的中小学在课间安排一段时间,让所有的孩子在教师的带领下一起祷告。因为想起了“文化革命”里的早请示,我听了就摇头,险些把脑袋摇了下来。我老师说:这件事你可以不同 意,但不要这样嗤之以鼻——没你想的那么糟。政府没有强求 大家祈祷新教的上帝。佛教孩子可以念阿弥陀佛,伊斯兰教的 孩子可以祷告真主,中国孩子也可以想想天地祖宗——各自向 自己的神祈祷,这没什么不好。但我还是要摇头。我老师又 说:不要光想你自己!十几岁的孩子总不会是知识分子吧。 就算他是无神论者,也可以在祷告时间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 为。这种道理说服了我,止住了我的摇头疯:不管是信神,还 是自珍自重,人活在世界上总得有点信念才成。就我个人而 言,虽是无神论者,对于无限广阔的未知世界,多少还有点猜 测;我也有个人的操守,从不逾矩,其依据也不是人人都能接 受的,所以也是一种信念。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理应不反对别 人信神、信祖宗,或者信天命——只要信得不过分。在学校里 安排段祈祷的时间,让小孩子保持虔诚的心境,这的确不是坏 主意——当时我是这样想,现在我又改主意了。

时隔十年,再来考虑信仰问题,我忽然发现,任何一种 信仰,包括我的信仰在内,如果被滥用,都可以成为打人的棍 子、迫害别人的工具。渎神是罪名,反民族反传统、目无祖宗 都是罪名。只要你能举出一种可以狂信而无丧失理智危险的信 仰,无须再说它有其他的好处,我马上就皈依它——这种好处 比其他所有好处加起来,都要大得多啊。

现在,有这样一种信仰摆在了我们面前。请相信,对于 它的全部说明,我都考虑过了。它有很多好处:它是民族的、 传统的、中庸的、自然的、先进的、唯一可行的;论说都很充 分。但我不以为它可以保证自己不是打人的棍子,理由很简 单,它本身就包括了很多大帽子,其分量足以使人颈骨折断: 反民族、反传统、反中庸、反自然……尤其是头两顶帽子,分量简直是一目了然的。就连当初提倡它的余英时先生,看到我们这里附和者日众,也犯起嘀咕来了。最近他在《二十一 世纪》杂志上著文,提出了反对煽动民族狂热的问题。在我看 来,就是因为看到了第一顶帽子的分量。金庸先生小说里曾 言:“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民族狂 热就是把屠龙刀啊。余先生不肯铸出宝刀,再倒持太阿,以柄 授人——这证明了我对海外华人学者一贯的看法:人家不但学 术上有长处,对于切身利害也很惊警,借用打麻将的术语,叫 做“门儿清”!

至于国内的学者,门儿清就不是他们的长处。有学者说, 我们搞的是学术研究,不是搞意识形态——嘿,这由得了你 吗?有朝一日它成了意识形态,你的话就是罪状:胆敢把我们 民族伟大的精神遗产扣押在书斋里,不让它和广大群众见面! 我敢打赌,甚至敢赌十块钱:到了这有朝一日,整他准比整我 还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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