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认为,讨论问题的正 当方式是把对方说成反动派、毒蛇,并且设法去捉他们的奸; 然而,假如是有关谁好谁坏的争论,假如不是因外力而中止, 就会得到这种结果。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好的,对方是坏的,而 对方持有相反的看法,每一句辩驳都会加深恶意。恶意到了一 定程度,就会诉诸行动:假设你有权力,就给对方组织处理; 有武力,就让对方头破血流;什么都没有的也会恫吓检举。一 般来说,真理是越辩越明,但以这种方式争论,总是越辩越不 明,你在哪个领域争论,哪个领域就遭到损害。争论的结果既 然是有人好,有人坏;那么好人该有好报,坏人该有坏下场, 当然是不言自明。前苏联曾在遗传学方面展开了这种争论,给 生物学和生物学家带来了很大的损害。我国在文化领域里有过 好多次这种论争,得到了什么结果,也很容易看出来。
现在我已是个中年人,我们社会里新的轰轰烈烈的文化 事件也很少发生了,但我发现人们的论战方式并没有大的改 变,还是要争谁好谁坏。很难听的话是不说了,但是骂人也可以不带脏字。现在最大规模的文化事件就是上演了一部新的电视剧或是电影,到底该为此表示悲哀,还是为之庆幸,我 还拿不准,但是围绕着这种文化事件发生的争论之中,还有让 人大吃一惊的言论。举例来说,前不久上演了一部电视剧《唐 明皇》,有一部分人说不好看,剧组的成员和一部分记者就开 了个研讨会,会议纪要登在《中国电视报》上。我记得制片人 的发言探讨了反对《唐》剧者的民族精神、国学修为、道德水 准诸方面,甚至认为那些朋友的智商都不高;唯一令人庆幸的 是,还没有探讨那些朋友的先人祖宗。从此之后,我再不敢去 看任何一部国产电视剧,我怕我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忽然知道自 己生了个傻儿子而伤心——因为学习成绩好,我妈一直以为我 很聪明。去看电影,尤其是国产电影,也有类似的危险。这种 危险表现在两个方面:看了好电影不觉得好,你就不够好;看 了坏电影不觉得坏,你就成了坏蛋。有一些电影在国际上得了 奖,我看了以后也觉得不坏,但有些评论者说,这些电影简直 是在卖国,如此说来,我也有背叛祖国的情绪了——谁敢拿自 己的人品去冒这种风险?
我现在既不看国产电影,也不看国产电视剧,而且不看 中国当代作家的小说。比方说,贾平凹先生的《废都》,我就 坚绝不肯看,生怕看了以后会喜欢——虽然我在性道德上是无 懈可击的,但我深知,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老婆那样了解我。事 实上,你只要关心文化领域的事,就可能介入了论战的某一 方,自身也不得清白,这种事最好还是避免。假如人人都像我 这样,我国的文化事业前景堪虞,不过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不 管影视也好,文学也罢,倘若属于艺术的范畴,人就可以放心 大胆地去欣赏,至不济落个欣赏水平低的评价;一扯到道德问 题,就让人裹足不前了。这种怯懦并不是因为我们不重视道德 问题,而恰恰是因为我们很重视道德问题。假如我干了不道德的事,我乐于受到指责,并且负起责任;但这种不道德绝不能是喜欢或不喜欢某个电影。 假如我不看电影,不看小说,还可以关心一下正经学问,读点理论文章、学术论文。文科的文章往往要说,作者以马列 主义为指南,以辩证唯物主义为指导思想,为了什么什么等 等。一篇文章我往往只敢看到这里,因为我害怕看完后不能同 意作者的观点,就要冒反对马列主义的危险。诚然,我可以努 力证明作者口称赞同马列主义,实质上在反对马列,但我又于 心不忍,我和任何人都没有这么大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