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匠捋捋长而稀的胡须,对于春月的毛遂自荐考虑了一番。最后他说,“嗳,这话你怎么不早说?这就不必白费这半天时间,这工夫我早就去过回来了。都怪你话太多。”
他仍旧一步一蹭地走开去,头晃得胡子左摇右摆。
眼看他确是去了,春月重又在石凳上坐下。她小心地把竹笼放在身旁,观赏那棕色的小鸟在栖木之间来回跳跃。过了一会儿,它在小小的吊环上停下来,开始它的晚唱。当最末的一声尾音还在半空中袅袅未散时,它歪着头向春月一鞠躬,邀请她唱歌作答。春月便唱起自己第一首学会的歌,歌词唱的是梅花家乡一个人的故事。
正月初一雪纷纷,
户户门前挂红灯。
家家庆贺团圆乐,
独有他去筑长城。
鸟儿又鞠一躬,张开嘴刚要再唱一遍它自己的歌,这时花匠已同着秉崇回来了。小叔叔不微笑的时候神气真严厉!一时春月拿不定到底要不要问他。但是没别的办法。她咬了咬嘴唇,跳起身来恭敬地鞠躬。“谢谢你来,小叔叔。麻烦你了,谢谢你,老花匠。”
“不麻烦,小姐。再说,我答应过少爷,给他看看他不在家的时候,我教会了百灵鸟什么本事。”叔叔和侄女看着老花匠弯腰打开鸟笼的门。鸟蹦到笼子的门框上。突然,它展翅上冲,飞出园墙,无影无踪了。花匠见到他俩吃惊的样子格格直笑,然后拎起笼子。“水磨功夫。全靠水磨功夫,年轻人。百灵鸟在假山旁边等我呢。”他们望着他穿过“三花门”而去。
“你要见我,春月?”秉崇问道。
春月抬头定睛看他。小叔叔穿着褐红色绸袍,笔直老高,就像过年时祠堂椽子上挂下来的幢幡。她拿不定从哪里问起好。
“说吧,什么事,小侄女?”
春月深吸一口气。“小叔叔,你为什么不穿军装了?军装好看。”
小叔叔笑起来。好,这样好多了。他笑得太少,应该多笑笑。春月握住他的手,拉他到身旁石凳上坐下,便于他细细解答自己的疑团。
“嗯,看来只有你和我爸爸两个人觉得好看,家里别人都认为军装只配洋鬼子和下等人穿。”
“小叔叔,他们为什么这样想?”
“你总听说过‘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话吧。”
“这话对吗,小叔叔?”
“不对。我认为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我的看法向来和别人不一样。”他微微一笑,好像这是他们两人间的一个秘密。
“小侄女,你派人把我找来,有什么事?”
他亲热地捏捏春月的手,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请你,求求你告诉我,叶老太爷为什么抢走我的丫头。”
小叔叔马上不笑了,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位威严的将军。“我们家已经答应了,”他说,“全家都必须遵守诺言。”
“可是梅花不情愿呀。她哭得要命。她不像别的丫头,从来不哭的。不能把金蕊或者瑞花换给他吗?这两个丫头一见后门口来人,就叽叽嘎嘎地尖叫。”
“也许是吧,但是换了人我们就失信了……”
“这不公道,不该把好姑娘给老头子做小!”
秉崇猛地站起身。春月吓得不敢动。她说错什么话惹他发火了?小叔叔朝大理石屏风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住,那架势像个武术师准备去做一个最难的招式。请不要走,春月暗暗祈求。她提着一口气,直到小叔叔又回来坐下,握住她的手。好半晌秉崇才开口。
“侄女,这件事说了你也不懂,再说,我也不该和孩子谈这种事。不过……从前我也当过全家最小的一个,总被人家瞒在鼓里滋味确实难受……”他嗽嗽喉咙。“昨天夜里,二叔公到叶老太爷家做客。赌围棋他盘盘都输。天快亮的时候,叶老太爷提出最后一盘决胜负。如果二叔公赢了,就前帐一笔勾销,如果他输,就把梅花送给叶老太爷做妾。一言为定。二叔公又输了。”
这道理春月不明白。还是不公道嚜。
“为什么拿我的丫头输给叶老太爷呢?”
“因为,小侄女,梅花不是你的,”秉崇柔声说,几乎有点心酸。“她是张家的。你不算小了,应该明白我们的东西什么也不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