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田周吉氏(三菱化纤会长)前时有短文追记终战之后一年他在满洲的谪居,当时的人事关系与社会空气一旦全变了,而且每天的生活没有钱。他写到这里,不禁对他自己的谪居及古今来的谪居人们生出敬意。柴田氏我是读了他的这篇文章,才与之相知。
可是亡命比谪居更艰难。日本人似乎极少亡命的经验,如源赖朝早年的亦是谪居而非亡命。亡命一要有他国去处,如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曾亡命于狄国、于齐国、于楚国,辗转住了十九年,殆如现代国家的承认政治犯,日本历史上的大名诸国,可是不够独立,难以保朝敌。二是亡命者要有平民精神,如汉高祖刘邦曾亡匿在民间,与之相忘, 日本可是武士战败落荒而走,即刻被百姓或町人发见,藏身不得。源义经与办庆是落人,而做不到亡命。乃至与西乡隆盛相抱投海的月照和尚,亦是不能平民化,到头难做亡命。
谪居者除了源赖朝后来起兵打天下,其他只能产生文学,如韩愈苏轼,如管道真,如杜思妥也夫斯基,皆因流放而其诗文小说愈好。屈原也是因谪居而作《离骚》,而从亡命者当中则出来的是革命,如刘邦、孙文、列宁及欧洲的新教徒逃亡新大陆,后来都创造了新时代。我于文学有自信,然而惟以文学惊动当世,留传千年,于心终有未甘,便也是因为亡命者与谪居者气质不同。
谪居是服罪被流放,被限制行动的范围,亡命却是不承认现存的权力,不服罪,所以亡命者生来是反抗的。一样的忠臣,我爱西乡隆盛, 不爱屈原,屈原太缺少叛骨。而因为是反叛的,所以亡命比谪居更难安身立命。我不服现成的权威,当然要创建新秩序。可是对于现成的权威,我已经够谦虚么?我的创建新秩序的想法不是白日梦么?我亡命日本不事生产作业,靠一二知己的友谊过日子,我的人果有这样的价值么?是不是做做厨子与裁缝的华侨还比我做人更有立脚点?这里的天命与人事,需要检讨了又检讨。我忧来无人可告语,惟有是对岩渊辰雄先生。我问:“相扑力士有一时期会是不调,我的思想与感情有时便像这样的不调,当下简直无以自遣。先生年轻时是否亦经过这样的时期?”先生却微笑曰:“我是经常不调。”
我听他如此说,不觉亦笑了。
又一次我向岩渊先生诉苦,我说:“日本今繁荣安乐,左派右派中道派皆可以吃饭,而中国人今是立于成败关头,思想与感情素朴化到是现实死活的问题,所以难可自慰。”先生却微笑曰:“在今天的日本, 乃至像我的不是左派右派中道派亦可以吃饭。”我听了一呆气,而随即亦笑起来。
岩渊先生并没有答我所问,但是他那长辈的温和,与他身上留存明治时代大人的辛辣与超逸,当下已使我心思轻松了许多。有长辈真是幸运,忧患之际亦自身依然如幼小时。拿破仑不能想象他自己是幼小的,他的被流放于孤岛很无趣。
故人尾崎士郎,晚年青春依然,他何时都有着喜气,与人说话容易害臊,而他对他自己一直是非常的严厉。他于《小说四十六年》自记从大正末年到昭和初年:“这个年代应是我文学生涯前半的一种思索期,人生观陷入绝境,几次兴起自杀的念头,到了竟日沉溺于自我否定的情绪中。”他尚曾化名连续发表批评文,攻击他自身的弱点与坏处, 毫无容赦,以致尾崎的朋友们读了都愤然,何人竟这样的作人身攻击, 不知是尾崎自己化名写的。尾崎是到了晚年,他尚又一次想要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