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说的一个理字是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而来,此五法则是生出自然界的秩序,演绎而为伦常之理,而生出人世的秩序,这秩序就是最强的理,因其是生成的,不是只靠组织的。组织只是其生成的形迹而已。因为自然界的与人世的秩序是这样在生成中的,所以中国人说的理字包括有理与非理,且把未然的理亦可以当作是已然的理。也应用数学与物理于观物与造物,但是要观物之真与造物之真,则更有在于以数学与物理所不能到达的物形背后之象。
西洋的科学与宗教与艺术各不相通,中世纪教皇时代是宗教禁压科学及艺术,后来到了唯物论则把万事万物都属于科学,称为历史科学、艺术科学、社会科学等,并否定宗教,而民主派则又讲要宗教与艺术与科学民主共存,互相尊重,才是学者的风度云。惟有中国文明只是一个理字,神、艺术、数与物理,皆可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来说明。《易经》:“阴阳不测之谓神。”(不测是不连续与飞跃,奇迹是以祈祷或何种修炼使我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为一,直接叩着了物之象,而物之形响应之。)神是大自然的意志与息的变化,所以神亦是在于天地万物,与文明的创造里,而可不落于宗教。物生而有象,象而后有数有形,《易?系辞》里的此一语给的启示就有得可以解答毕达戈拉斯的无理数与有理数的问题,与汤川秀树所提出的素粒子现象的背后是什么的问题了。所以中国是连文学亦是理知的,不是局限于物质的合理主义之理,而是天道人事与万物秩序之理。日本文学是抒情的,中国文学则抒理,连《西游记》亦是理性的喜乐。
以前我注意到了中国人特有一个千人抬不动的一个理字,今更明白了原来这是从《易经》的把文明加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而来。而希腊人所做的数学的理论体系的学问化,与后来牛顿所做的物理学的理论体系的学问化,则只是其一部分,未免幅窄,虽深细而浮面。
中国文明的这个理字,其止即是秩序,其动即是天道。中国人世的秩序是与自然界万物的秩序为一。西洋式的文化人每鄙叹中国人的缺少组织的秩序,却不知中国的人世秩序是如同中国书画里景物的秩序,不是组织的,乃是生成的,像一树的枝叶舒发分布。而此秩序的风动处则有天道。此秩序是礼,而天道是乐。但一般中国人把凡此皆只作为一个天理,印在心头,说在口头,成了日常生活的性情。
天下最强的是理,一个人的情操可以都被破坏了,而对数理与物理的意识到了最后亦还是保有。何况是中国人的理是天理,数理物理还是知识的,而天理则是中国民族的悟得,比单是知识的东西更不会被消灭。破坏了中国人的情操,但是毁不得民间的这个理字。
比方宪法可被否定,但是数学与物理学的常识无人否定,个人无论怎样的情绪低落,乃至落到了虚无主义,或一个民族无论怎样的堕落到了灭亡的直前,亦不去想到怀疑数学与物理的常识。国民的数学与物理的常识还与教育有关,而天理则是因于中国民族的悟得,民间不识字的人亦会得,少受学校教育的影响,所以要破坏最难。破坏生活的习惯,摧毁伦常观念,但是也毁灭不得民间的天理观念。
中国人是好相与而难相与
世界上惟有中国人最好相与,亦最难相与。中国人是现实的而不执着,所以最好相与。不执着,是因为他晓得人事之外尚有天道,所以比起西洋人来中国人见得马马虎虎。德国人是于理的线条严刻,而中国人曰马马虎虎,本来是譬如画月亮,不用严刻的线条还可以画出真的圆呢。英国人特别于既成事实尊重,而中国人曰马马虎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美国人是以物质的损得为准,而中国人曰,人有九算,天有一除,吃亏就是便宜。法国人是以优雅为品,而中国人曰,皇帝还有穿草鞋的亲戚,有什么怕失面子的。俄国人的共产主义与其旧教是同一个精神,厚重而残忍,咬住一样东西就绝对不放,而中国人曰:“必定要这样狠狠地霸占住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东家儿童到西邻,我劝你马马虎虎吧。”再如日本人,日本人于物倒还看得开,惟于情看不开,而中国人则于情也看得开,情是似真似假,极真的事,却笑说是人骗人而已。中国人少有像日本人的感极而泣,但是远比日本人的感情更长久。凡此皆因中国人是生于现实的事物而直通于天,且连对于天也豁然,刚说过天道不爽, 却又说是天道茫茫。一忽儿怕赫赫上帝,一忽儿又说大自然是造化小儿。中国人因是如此的不拘,一来就可以与人无间然,所以说中国人是最易相与。中国人的最易相与,是世界和平之基。先是中国的广大统一,有一个华夏的天下,连五胡乱华都被同化。还有是汉唐之盛, 开通西域,与印度人波斯人之所以能那样长久的和平交往。中国人若像马其顿人罗马人,彼时怕早要想远征印度与波斯乃至罗马了。中国人的容易相与,乃因其出身是井田制的王民,又是有《易经》的理论化学问的自觉的天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