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与人不亲的是身份地位之隔、利害之隔、理论之隔、宗教之隔等,中国人也不是没有这些阻隔,只不要太认真,这就是疏不间亲了。所以与陌上街上的一般人皆有亲情好意。横塘诗,对不识的人亦停舟暂相问,秦罗敷采桑及汉唐诗里的采莲采菱女子与岸上人相问答的风光,即是生于这背景。便是《三国演义》里英雄们的为友为仇,《水浒传》里的江湖义气,《红楼梦》里的恋爱,亦皆是生于这背境。便是我们今日要来起义,豪杰与万民的意气相结,亦是靠的有这背景。外国亦有农民暴动与革命的群众行动,但没有像中国的民间起兵,是只为意气相投更在于共同的利害关系之上。
中国的政治,向来是天下有道,万民与朝廷可以无间然,不用代议制,民间甚至也不问不知,而自然与朝廷可以如两个小孩的无嫌猜, 亦皆是因为中国人的这种素质。所以说中国人是最容易相与,无论是个人与个人之间,或政府与国民之间。
但若你把来弄别扭了,则最难相与的亦是中国人,无论是个人对个人,或政府对国民,你便与之马马虎虎亦不行,与之认真亦不行。中国人与人交际,他总保持礼貌,一面却尽在忖量你,而你不知,你连不易知道他是恼与不恼,喜或不喜。若在政府,则再也没有比中国的民心更难把握的了。
无亡天下
中国民心之难被把握,最是见之于日军占领期内。日本军用战胜者的威严去压他,他却道是胜负乃兵家常事,强的哪有强到底,毒虫自有毒虫怕。他看形势,好汉不吃眼前亏,心里可是并不把你当真。中国人是有历史的哲学,天道的哲学。而日本军想以善政抚绥人心, 改用笑颜对民间,民间也向你勾勾头,却不上你的当。因为中国人五千年来经过多少世变,阅人多矣,他辨貌见色,听人说话会听音凡。中国人是有听天籁地籁的听觉,今来听你日本人的人籁,你但凡眉毛动动,他还有哪些儿不知道的。
中国民间是你想要征服他不容易,想要指导他亦不容易,想要统治他也不容易。
中国民间的不可被征服,是不但对日本的占领军如此,便像以前对元兵清兵,虽然宋朝明朝是亡了,亦民间还是没有被征服。虽顾炎武说有亡国与亡天下,但天下不是这样就可以亡得的。天下是汉民族悟得了,通到了天了才有的,希腊罗马都没有天下,亡了国就完了, 中国民间则还有天下不亡。以前虽在五胡、蒙古及满清的统治之下, 民间亦还是汉文明的人世,人之相与及行仪,与制器的发想,对事理形势的发想,皆是有着一个天字,连日常的性情亦自于天。满清强要汉民族亦辫发胡服,而汉人曰: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但比起这个, 还有那日常的一个天字才是强大呢。结果连拓跋魏的政府,元朝清朝的政府,亦为这文明的人世所映,被假借来权做了它的朝廷,而其后还是被推翻了。
以前巴比伦、波斯、埃及等古文明国历世久长,虽遭奴隶制与蛮族入侵所污染了,亦尚又延长了二三千年,便因其是与中国文明同出一源,有着一个天道,虽然换了前王朝后王朝,亚述与巴比伦,亦还是存续,到了最后最后,才被从历史上永远消灭了。惟独中国不消灭, 是因为中国有《易经》,多了一个学问上的自觉。新石器时代人类开了悟识,于是有了文明造形的第一波,而惟独中国后来还有《易经》的理论学问化掀起了文明造形的第二波。所以制度如三代井田,制器如殷铜器,皆为巴比伦等所不及,而且因为知其理,故不随形以俱亡, 井田废后亦还是有秦汉的好制度,铜器衰后则有陶磁器一般是好。巴比伦那边,后来是其器之形亡,神之名亡,遂一切都亡了。
中国是天下不亡,纵使国亡了亦可再兴。中国人的能同化入侵的异民族,亦是因其不亡天下。并非因文化程度比较高就能如此。希腊罗马的文化也比当时其他民族的高,被学习了采用,但是不能使之同化而为希腊人罗马人。欧洲还是不得统一,而中国的则是五胡皆成了与汉族同是中国人,就因为中国文明有个天下,可以使大家在无限的空间与时间中相处相安。所以欧洲不能统一,而中国则能统一。欧洲是单靠有希腊罗马的数学与物理学不够成天下。